○杨秀建

我在后厨忙着择菜洗菜，前台服务员进来告诉我说，外面有人找你。

儿子儿媳外出打工，我进城陪孙子读书，空余时间在饭店打零工。一没三亲六戚，二没熟人朋友，哪有人找我这乡下来的打工嫂？会不会是弄错了？

放下手头活计，我带着满脑子疑问走到店外。母亲佝偻着腰，斜靠在粗糙的桂花树上，歪着脑袋不停地朝店内张望。见到我，母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嚅嗫道，闺女，娘想你了，过来瞧一眼就走。说完母亲长吁了一口气，紧张的神情有所缓解。

进城之前，我不放心母亲一个人留在农村老家，软磨硬缠，好说歹说才做通了母亲工作。农村人苦惯了，吃住差点倒无所谓，只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怕母亲一不小心迷路走失。自打进城那天，我就同母亲约法三章，没有我的陪伴，不准迈出租住小区大门半步。

我实在想不明白，母亲怎么就一个人找到饭店门口来了。母亲是路盲，加上年纪大了，记性一年不如一年，走出家门往往就很难找回家。一次带母亲到离租住房50米开外的小区草坪上晒太阳，中途孙子嚷嚷回家取积木搭房子，我叮嘱母亲莫动，一会儿就回来。可是当我带着孙子返回时，哪儿还有母亲的影子。原来母亲一时半会没见着我，急了，试着自己找回家，由于小区里十多幢高楼几乎长的一个样子，母亲居然进错了楼栋，痴痴地站在别人家门口等。

我攥住母亲的手不让走，说等我忙完这阵子送你回去。母亲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我，伸出干瘦如柴的手捏捏我的胳膊，摸摸我的脸，说，娘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你被一辆大货车撞飞了，满脸是血，躺在路上一动不动……早上起来，娘心里老不得劲，胸口堵得慌，一直寻思你会不会出事——现在，娘悬着的心放下了，娘不耽误你做事，这就回去。我坚决不答应，说，老前天带你去菜市场买菜，不小心走散了，你都迷路找不到出口，这车来人往弯弯绕绕的三四里路程咋能回得去。

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母亲搓着一双布满青筋老茧的手，沟沟坎坎的脸上竟然露出羞涩而得意的笑。还别说，我只顾着急了，还没来得及问母亲是如何找到我的。母亲小时没有进过一天学堂门，除了孙子教他勉强能从一数到一百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典型的路盲加文盲。这一路上好几处红绿灯，大大小小店铺上百家，母亲既不识字，也不知道我所在的饭店叫啥名儿，却准确无误地找上门来了，简直就是奇迹。

见我一脸的疑惑，母亲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稀疏白发说，娘是一路数着鲤鱼、狮子和青蛙来的——从我们家到你们饭店一共有三个红绿灯、三个不同路段：出小区大门右拐50米过第一个红绿灯，左拐，上第一个路段，沿路是9条鲤鱼；接着过第二个红绿灯，右拐，上第二个路段，路上有7头狮子；再过第三个红绿灯，直走，走过8只青蛙，就差不多到你们饭店了。这青天白日的，大街上哪来的鲤鱼、狮子和青蛙？我越听越迷糊，母亲该不是着凉发烧说胡话吧。我伸手去探母亲的额头，母亲嗔怪地打开我的手，娘才没有那么娇气哩，说完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只垃圾桶。我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只见一株高大茂盛的樟树下，一只青蛙张着大嘴巴，静静地蹲在那儿呢。

我明白了，江城正在争创省级生态文明城市，满大街摆放各式各样萌宠可爱的动物垃圾桶，母亲就是凭借不同路段的不同动物和数量一路“数”上门来的。但是，街道边挨挨挤挤的店铺，目不识丁的母亲又是怎么准确无误地把这家饭店给“瞅”出来的呢？母亲展开额头深深密密的皱纹说，娘不认字，但也不笨，一样记标志啊。母亲接着解释道，你家店外面那块人多高的牌子上，有一个水桶粗的用绳子捆着的红酒瓶，门边有一口两个成年人才能抱得过来的大水缸……招牌上是湘西有名的红坛酒鬼，大缸里煲的湘西特色美食瓦罐汤。细细一想，这确实是该店有别于其他店铺的明显标志。

难得母亲这样有心。那还是刚到饭店打工不久，为了让母亲吃一回馆子，我谎称饭店老板免费请员工吃饭，说动了一向节俭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母亲。想不到就是那匆匆忙忙地走一遭，母亲竟然记住了复杂难辨的路段和大同小异的饭店。

还有什么能比母爱的记忆清晰而久远呢？我不再同母亲争执，放心地松开母亲的手，答应她一个人先回去。

不料，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母亲愣了会儿神，却像个被抛弃的可怜的孩子，上前死紧拉住我的手不放，说，闺女，娘只记得来时的路，忘记回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