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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5月14日

以桥为证

吴咏颜

石栏杆站在桥的两边,像两列恪尽职守的士兵。这座桥离主街甚远,且通往某个不起眼的小地方。

其实,在这座桥上并没有多少故事可说。大大小小的汽车呼啸而过,根本没给这些士兵们上去询问的机会。当然,我也不否认这两列士兵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在它们还算漫长的一生中,以守候的方式存在于潺流的水上,并以水的瞬息万变应不变,不娓娓道来几个故事,委实说不过去。

一只水鸟停在他们其中一个的肩膀上,为他啄了好久尘埃;一对情侣将车停在桥上,当着所有士兵的面争吵起来;更多的是初生的朝阳和西沉的落日,在升起和降落之前,总会稍作停留,面对集体稍息的士兵们,像要举行一场庄重的仪式,最后,却只是彼此默默地对视……这些,对士兵们来说,再也平常不过了。

而对于我,他们就很不一样了。通常我走出家门,五分钟后到达桥上,走过桥要十五分钟,然后到达单位,回来经过桥也要十五分钟,也就是说,我有半个钟头与他们相处。如果他们有话对我说,半个小时足够可以绘声绘色地告诉我。那时候,我们是那么的亲密,彼此陪伴了很长时间,我早上天蒙蒙亮去上班,直到日落我又来到他们身边,相见甚欢,简直可以将中间枯燥的上班过程忽略不计;那时候,我们都是那么的年轻,崭新的桥面与簇新的梦想,总会在这里相互碰撞,天知道有怎样的火花!

清晨,行人极少,晨曦还在睡梦中,我和这些从夜晚守到白天的士兵们一一打过照面,便将自己交付给了桥。我记得在雨雪被风吹得狂乱的清晨,当然,还有与风和日丽一样多的风霜雪雨,人是多么奇怪,相对于风和日丽,记得更多的却是后者,或许疼痛总是比快乐来得更深刻些吧……而对于河风,我深有体会。桥有多长,风就可以铺多宽,它不像大街小巷的风,对人不感兴趣,只拐弯抹角的跟着街角旮旯里的枯叶。温柔不是河风的强项,它有的是力气,对付的是桥、桥上的人和河边的树,我只好紧紧地贴在这些士兵们身边,像一只冷得瑟瑟发抖的水鸟,任由河风肆虐。而早已吹得冰冷生疼的他们依然恪尽职守,与横冲直闯的风死磕。这才是两列士兵们该干的事:用身体守护桥上的人、守护我。

傍晚,我一般早忘了清晨的狼狈,因为有太多理由让人转移注意力。年轻的我把大把的时间花在桥上,用一双脚丈量着桥的长度,也丈量着梦想的长度。我斗胆断定,再也没有任何地方更适合在他们的肩膀上眺望夕阳,那辽阔的天空、粼粼的水面,倘若还有夕阳悬在地平线上、白鹭在水路里徜徉的话,我就更像在江海里迎风的一面帆了,我的目光流连在它们身上,我除了口袋里空空如也,哪里都被梦想的风吹得鼓胀,而那一条船将渡我去何处?我不知道,是时间的对岸吗?也可能是明天。守在身边的两列士兵,远远近近的目送我,为那些掷地有声的想象让路,好让我像个真正的女王走过,我听见身边有哗啦啦的水流声……

我的脚翻得飞快,一晃好多年,我很长时间没走在桥上了。更多的时候,我选择呼啸而过,选择忽略那些曾经无比亲密的士兵们,我常常为此感到羞愧,人到中年,羞愧难当的时刻是越来越多,在呼啸而过的当儿,我总是想将我的冷漠以及与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隔阂藏匿起来,相反,却只会掀开我很久以来鲜为人知的疼痛。

一个冬天的黄昏,桥边的树叶全落了,树下的野草也枯萎了,我走上桥,石栏杆斑驳,久违的士兵们显得颓败,一切都在老去,这是我以前从没有注意过的情景,恰巧是我今天要达到的境界,包括昨天,无数个早已褪色的昨天。心里就有些忐忑,我站在桥上,我在左边的栏杆边站了站,右边的士兵们注视着我;我在右边栏杆边站了站,左边的士兵们注视着我,我看见过去的影子,我却无法认出那是我。

风依旧,水依旧,我感到荒凉无比,水鸟站在自己的影子里,更加的荒凉,它在水的昏暗里摇晃,我也在落日的余晖里摇晃,我看自然,却未看见它们丝毫的生机和希望。

我好久无缘听士兵们说起他们的事了。他们的故事固然不多,但日积月累,想必有很多事想要告诉我,而我,哪里有时间听他们的诉说?我有太多自认为重要的事要做,我的心里装着太多的事、太多的人,并且常常被他们搅得焦头烂额甚至千疮百孔,我想到遥远的故乡、年迈的父母、被现实挟裹的自己以及被我挟裹的孩子,某个晚上,我甚至听到一个人受伤的声音,低沉,伤感,在身体里像水面的波纹那样,一圈圈地荡漾开来,顷刻将我掩埋、令我窒息……

我知道,曾经与士兵们亲近的那个我早已渐行渐远,而此刻的这个我,伤感和疼痛使我倍感疲惫,我也懒得解释,巨大的沉默并不足以表达我过于复杂的内心。

我沮丧地走在桥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徘徊在两列士兵们的中间,我突然发现那是我当初来这里的方向,前面的路就通向我遥远的故乡,心里就有一种错觉,我可以佯装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看看天空,再看看桥下有些浑浊的河水,像是查看回家的路的样子,家乡的河里养着父亲的鸭子,每到傍晚父亲身后便跟着一群嘎嘎嘎。我也看到母亲站在屋檐下的柿子树旁,端着饭碗远远地望过来。我站在曾经的起点,桥依然坚持以自己的方式对我说些事情。这些年来,那些怀揣的理想、盲目的追逐至今仍然抽象,那些浮夸和虚幻不失时机地跳出来嘲笑着我,那些极目处的眺望和永远也到达不了的明天都显得那么多余,而生活中众多的日常——沉默、琐屑、凌乱、无趣、重复渐渐凸显,我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想到这里,我就不再看向远方了,身边的某个士兵引起我的注意,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角浸满了泪水,顷刻间,化作一条暗流潜入我的眼角。我们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在人生的拐角处、在彼此温热的泪水中认出了对方。我触摸到他的肩膀,就像触摸我自己,他握住我的手,轻声地说,这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呢!

物是人非,唯有桥可以做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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