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立功
夕阳收罢最后的余晖,高原的太阳隐退到皑皑雪山后面去了。格尔木河流金溢彩,变幻着万千奇致,有如都市高楼闪烁的霓虹。于是,我想起父亲的那句话一点也没错:雪山上也有一条美丽的深圳河。
父亲身材并不魁梧,就像故乡那条南国的小河,有几分灵秀几分文弱——这是乡亲们给他的评语。但父亲在我的心目中,影像却是模糊的。四年一次探亲假,他还不如一只来去匆匆的候鸟。
因为穷,他当兵去了,却去了个更穷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母亲也说得不怎么清楚。母亲说那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是随手可摘片白云擦汗的地方,是要骑骆驼骑马才能去的地方。那个地方,雪是四季不会融的,水是倒淌着流的;那个地方,你可以伸手去滚沸的水里取鸡蛋而不会烫伤……有一次上地理课,老师带来了一张很大的地图,用小小的指头去寻觅捕捉,最终也没能找到那个遥远的小点。中国西部那一片神秘、赫然的深褚石色给我以强烈的惊怵。我想也许那里就是地狱就是天堂罢。
因为穷,父亲去当兵了,可家乡后来是日见富庶了。隆隆的推土机碾平了深圳河边千家万户蛛丝盘结的田埂,一幢又一幢农家小别墅排列在花草丛中。稍远的地方,一座神奇的特区新城开始了奠基。那一年,父亲回来了。他并不像乡亲们描绘的那样秀气,倒更像个黑脸粗人。硬硬的胡茬像是钢针,颊上烙着两团用淘米水也洗不掉的红紫印痕。
村委会多次提及我家的老屋影响规划有碍观瞻,母亲于是也想建一幢新楼。父亲的好多老同学如今都成为款爷了,他没有攥着大把的票子、却是瘸了一只手回到深圳河的。那一夜,我听到母亲哭了。她是多么美丽、多么坚强的女人呵,竟然哭得那样伤心。这突然降临的灾祸对母亲和我们是苦难、却也是福音。因为我想从此父亲可以不再是影子,尽管落下个残疾,却可以真切地走进我们的生活。但父亲还是走了,在他同泥木工人一番讨价还价,并亲手用石灰撒画了新居的灰线后的第二天。我问母亲父亲为什么还要走?母亲说:你“老豆”的肩膀上又添一颗金豆豆了,父亲说明春他就会转业,等到新屋落成的时候,他会抱一块镀金的大匾回来。
劳碌的母亲又忙碌起来了,盘算工时,筹购材料。为了节省每一个子儿,她甚至去了几里外的拆迁工地捡废弃的砖头。她说要在院子里修个小小鱼池,栽几棵树;流萤飞舞的夏夜,归来的父亲就可以在树荫下给我讲高原神奇无比的故事了。
新楼一天天长高起来了,上了梁,灌了顶,父亲没有回来;外墙贴上了斑斓的马赛克,门楣也油得红光水亮,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杜鹃花开了一拨又一拨,爆竹花谢了一回又一回,我实在等不起父亲镀金的匾额了。我跟母亲说,我要去找他,不论父亲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母亲沉默了很久,轻轻地说,“去吧!你已不再是小孩子了。”母亲把一本父亲留下的烈士证书很慎重地交到了我手里。后来的某一天,母亲又亲手给我崭新的草绿军衣佩戴了光荣花——我家的门楣上没有堂皇的镀金匾额,却增添了一块“光荣军属”的小小铜牌。
我去的地方就是父亲所说的那条雪山上的深圳河——地球上最高的兵城格尔木。那一天团部专门引我去看烈士陵园。说是陵园,其实就是格尔木河边的一堆乱坟岗子。在一块依稀可以辨认的石碑上,我找到了父亲的名字。
“你的父亲是好样的。”政委脸色严峻地拍了拍我的肩。
父亲来格尔木的时候,条件比眼下要艰苦得多。父亲所在的汽车团被戏称为“军中游牧部落”,担负着驻藏部队80%以上的物资运输任务。在那块埋在天国门槛旁边的披雪石碑上,只有一行冰冷的文字:唐古拉山口,海拔5231米……父亲的车队就是这样成年累月一趟又一趟与这“地狱之门”擦肩而过。那一年,父亲为了帮助修理一辆出故障的军车而掉队。他和那位战友被困在茫茫风雪里。从唐古拉山口涌来的飞雪很快埋没了半个车身。两个战友只能紧紧在驾驶室里搂抱着,用共同的体温与死神搏斗。那一回,父亲捡了一条命,却冻瘸了一只手。
第二年,父亲没能如愿下山,却搬到了更高的地方。他被派去新建的油库当头。七月,昆仑山下突降暴雨,肆虐的山洪挟着汹涌的泥石流袭击了山脚下的藏族村寨。父亲和战士们帮助受灾群众撤离险境,途中被突然袭来的两股汇合洪水卷了进去。父亲不顾自己的伤残,救起了三名藏胞兄弟,当他拽着受伤遇险的一个战士的手向山坡上爬时,一个巨大的洪峰吞没了他俩的身影……
这些故事是父亲的老战友讲给我听的。政委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默默指着那一块块墓碑上的名字:王志远、郭生杰、蒋殿忠,宋宝田……四十年来,小小的青藏兵战部就有一千多名官兵把生命献给了雪域高原。当我第一次经过唐古拉山口时,我久久地伫立在那里。面对着默默无声屹立在世界屋脊的唐古拉山军人雕像,我对于父亲的一切疑问,全部找到了答案。
较之内地,也许格尔木的春天要来得迟得多,但高原迟来的春天却是世上最令人怦然心跳的季节。格尔木河蓝得像高原明澈的天空。眼目所及处,永远是望不尽的金灿灿油菜花和绿得发蓝的青稞,如锦似缎,像是藏历年最大的晒佛节,高原给我们铺开人世间最壮丽辽阔的经卷。望着这,骑马挎枪的我禁不住把腰板挺得更直,把钢枪握得更紧。守卫高原,就是守卫圣洁,守卫尊严;守卫高原,就是守卫收成,守卫故乡。
格尔木河,我雪山上的故乡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