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妹
(紧接上期)
我和石健因书关联的,还有黄道贵先生主编的《闲人闲事》。
多年写作,我得以认识好些报刊编辑,他们同时也是作家,编辑之间互发作品是常见的事情。然而,石健是一个例外。我很惊讶她这个编辑,明明写得一手好文章,却除了同事和通讯员几乎未与外面的编辑交往。从事文学副刊编辑这么多年,她在湘西八县市有一大群作者。她关心他们,给他们编发文章,给他们讲写作课,义务指导初写者,给打工者寄赠文学书籍。二十年来,包括我在内的一大批湘西写作者都是从她主持的副刊成长起来的。她的交往是向下的、基层的,她的心灵是善良的、悲悯的。我感动石健推出了一大批湘西作家,也遗憾她这么多年来没有把自己推出去。
某一日,黄道贵先生向我约稿时,我把他推荐给石健认识。不想他们很投缘,石健连续给《闲人闲事》写了几篇书评——“看贵先生做书,我体悟到:琐屑庸常的生活可因闲心闲事过成诗,艰苦枯燥的工作亦可因闲情闲意变幻为艺术创作。”——闲闲道出,字字关情。我想,正是杭州的贵先生,以一种江南文人的方式,给石健打开了一道门缝,目光所及处,是品茗、酌酒、赏画、雅集。后来看到的她,夜晚来书店与我们喝茶,周末相邀去赏花,休假独自一人去大西北旅行,荡涤一切束缚,一任己心优游,近水远山皆有情,将生命的本真从遮蔽的状态中拯救出来,从而洞见生命的明媚。
这个春花烂漫的三月,贵先生为《书途同归》设计出封面。线绘图案,背景是一席苇帘如书页对开,其下是一册书,书中斜逸而出几枝莲蓬,虽未着色,但艳艳绰绰,从幽冷的画面中跳出,给人惊艳的感觉。此图景,此情谊,使人感到深深的心灵契合,当为清奇之魂,也得清奇之韵。我想,石健的文字终如一朵花瓣紧裹的莲花绽放了。
石健是编辑,也是作家,更是文艺评论家。
二十二年前,报社新成立晚版部,二十四岁的石健自告奋勇投入了民生记者的行列;二〇二一年,报社设立新的版面《文旅周刊》,石健怀抱对新闻事业如火般的热情,在四十多岁的年纪带病选择离开副刊,成为新版面的编辑,可谓再上新征程。虽非改行,但转岗也需勇气。当然,她的想法是要把《文旅周刊》也办出书卷气、文化味。让所有人意外的是,仅两年时间,她自己的一部著作——《书途同归》,华丽丽地闪亮面世。我作为第一读者拜读了此书,放眼全是清奇之文,文雅与风雅兼备,清净而不清高,远俗而不傲世,字里行间表现出一种萧散的、自由的、脱离物欲的气质,人间鄙吝的欲望、名利的渣滓,都不知何在,唯有一颗真实的心灵在婉转吟唱。
随着纸张在指尖一页页滑过,我情不自禁地幽幽慨叹。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石健应该不是不懂,恰恰是因为懂得,二十多年才一心一意地为人做嫁衣,实实在在耽误了自己的写作,耽误了一个才女趁早成为作家。
《书途同归》可以说是湘西第一本以“书”为主题的散文作品。不同于高校学术专题研究,也不同于一般作家的散文结集,这是读书人的一本文化随笔,见才华,见性灵,见文化,见阅历,见天地、日月、星辰、烟云、人物、草树,是一种文学创作的理想,也是一种理想的人格境界。
如果说做一个读书人是我的余生理想,那么石健则是一个嗜书如命的读书人。我粗略地记录,《书途同归》一书中,从《红楼梦》开始,石健写及的书籍多达一百二十六种,书名被我写满一张A4纸,密密麻麻,就像排列成一壁书墙。第一百本恰是《爱书人文选》,那是美国作家海莲喜欢的一本镶金边、上金漆的藏书,“能和我朝夕相处,至死方休。我甚至还能将它遗爱人间而含笑以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石健的《书途同归》也是一本“爱书人文选”,她读的每一本书都是自己喜欢或者有着特殊意义的书,并为每一本书写下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文字,诉诸真情,宛若一次次心灵的歌吟。
从书目中可以了解到,石健和我都喜欢读张岱、沈从文、朱良志、祝勇等人的作品,但是,她读过的许多书是我不曾读过的,有的书名甚至不曾听闻。读《书途同归》,读她读的书,能发现她平时买书颇为挑剔,却会仍旧为别人送给她的书写下精彩评论;心存感恩,坚持读完亲朋好友包括她的学生们赠送的书;不忘旧人旧事,把学生留下的书一股脑儿搬回自己的书房;喜欢书店,再三写及湘西文史书店主人史金玉;等等。这一切让我想到西方一位作家的话:“一切好的文艺都是传记性的。”当然“传记性”是写作者特有的一种韵味,其实也就是人生味,表现最充沛的心灵、最鲜活的感受。就此而言,石健实际上写出了一本属于她自己的人生之书。
与一般女性作家的文字不同,石健的文字比较理性,不拘于情情爱爱,遣文造句非绮丽、纤秾、含蓄,写书写人写事倒是可以套用“二十四诗品”中的“劲健”“悲慨”“流动”等词语,每一个文字都像饱蘸墨汁,晕染开来充满了意象,有一股天然的劲道和不假借人工修饰的美。如古时文人画家,石健并不是一个以工笔见胜的画匠,可她胸怀中自有天地,寥寥几笔,随手画来,便有一种扫清俗气的风度,技术上虽未必完美,可格调必是高的。又如中国古时才女,博通经史,能文善画,平时围着家人和灶台转,无机会为文,可是等到机会来临,随意写来,便是灵性至文,令人心折。
许是儿时学钢琴的缘故,石健一直热爱音乐,还由此写了好些关于音乐的评论文章,肖邦的哀而不伤,巴赫的谦卑沉静,莫扎特的精致灵秀,贝多芬的激情四射,使人感觉这个喜欢古典音乐的女子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试着去听她喜欢的音乐,舒缓了我们的焦虑,安抚了躁动的心灵,与现代文化进行了精神上的对抗。我们在聆听音乐的过程中,感受了“古典”的美好。她不仅文艺评论写得好,还特别健谈。每次读书活动,她的发言都最为精彩,不仅普通话字正腔圆,而且常常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总是惊讶到我。在我心中,她是湘西当下最有才气的一名女性文艺评论家。
平时在书店小聚时,也总能见到她给读者推荐书架上的书。在她的影响下,我甚至冲动地买了一套《博尔赫斯全集》,但除了诗歌,我几乎没有再翻过那些白色封面的小册子。然而,石健极喜欢博尔赫斯,我个人认为她在《书途同归》一书中写博尔赫斯写得尤其精彩。在《书之灵》里,她说“他是一位深刻的永恒的灵魂伴侣”,读书读到最后,正是此一效果与抱慰。在《携尔同归慰寂寥》里,她再次写到博尔赫斯。缘于病中读到学生李镇圻赠送的一本《老巴塔哥尼亚快车》,作者保罗在书中数次提到博尔赫斯,她亦将此当作是与七十九岁的博尔赫斯的一次邂逅,随着保罗的旅行拜会精神的偶像、寻求灵魂的皈依。“我觉得我们总是要试着去相信一些事,即使这些事后来让你很失望也无所谓”,博尔赫斯的话让她释怀,从而获得很多从容和安宁。
石健在书中写到的学生,还有小凌、勇智等,多是我熟悉亦喜欢的大学生,聪慧而懂事。另外,还有一位小朱,石健专为他写了一篇《书命人命》,字字沉重,深扣人心。我初次读此文时泪水潸然,再读时仍旧流涕叹惋。爱读书的小朱,患抑郁症的小朱,生命早逝的小朱,转眼即为空茫,瞬间翻为追忆,这人生短暂、生涯多艰的痛,让他的石老师哀婉恸哭,湿漉漉的文字裹着心扉的痛彻。真希望,泪水纷飞中,生命在白纸黑字中永生;轮回转世时,小朱变成一个风度翩翩的江南书生。
徐渭有一句话:“百年人做千年调。”在时光的河流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百年人,人无法摆脱生年不永的命运。但我知道,有生之年的岁月肯定是与石健在一起度过的,我们仍旧会年复一年地读书、喝茶、赏花。
书途同归,相信石健在读书写作的时候也得到了灵魂的皈依。
她本是——此生原为读书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