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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6月03日

一生三次踏进家乡的河流——

“湘西三部曲”映照小说家生命与文学的圆融互鉴

○王 芳

引 子

一个赤诚的游子,无论他离乡多久、出走多远,他身体里日夜飘浮的灵性,他心头时刻燃起的光火,正是他的生命与家乡圆融无二时的那一念。岳立功历时35年完成百万字的沉甸甸红黑白“湘西三部曲”——《黑营盘》《红城垣》《白祭坛》,映照小说家生命与文学的圆融互鉴。

湘西书写的百年——“袪魅”仿成永远的魔咒

前十年、或者说前二十年无论凤凰古城,还是以张家界为旗帜开启的“大湘西”旅游热,跟《边城》自然有莫大干系。应当说,风俗的瑰丽恣肆,民风之淳朴可亲,都极大地满足了在四十年“改开”、现代化、都市化进程不断加速的城市人们或者寻求休憩心、或者追逐猎奇感的心所欲求,从沈从文到黄永玉,从《边城》故事到“酒鬼酒”营销传奇,皆如此。

沈从文以一枝如抟生花笔,以《边城》、《湘西日记》等开启了“湘西”作为文学意象上一种蒙着一层淡淡人性忧伤轻纱的极致优美而永恒,以被上世纪文坛简述为“田园牧歌”、而从文自述“一幢文学唯美希腊小神殿”的超凡脱俗的人间美、世情美。从本世纪八零年代始,中国人心中“湘西印象”的绵延,两部优秀影视作品断然绕不过去,《湘西剿匪记》和《喋血边城》,而在文旅产业兴盛勃发的新世纪,黄永玉和“酒鬼酒”续写,也在市场经济新启中依然唱出奇幻调子的湘西气质。

岳立功的“湘西三部曲”首部《黑营盘》的初稿写成,在1984年。显然,从《黑营盘》起笔那一刻,为这片土地写作宏篇的“执念”便已深深驻扎在岳立功脑中。以三十五年生命结晶而成的一百二十万字沉甸甸的“三部曲”,吉首人岳立功以文学之功发心励志,为湘西写史,为家乡立传,继续面向世界为家乡“袪魅”,和上个世纪凤凰人沈从文誓以血泪写出一部让世界了解那方乡土和土地上鲜活的人们,赤子其人,文心唯一。

《黑营盘》故事从1893年外出闯世界的陈青树凄清返乡开始,“他要把这座几近乎坍塌的黑营盘重建一番,让它成为起码可同道台衙门相媲美的‘边地皇宫’”。而陈青树原旨在个人东山再起的发心,却因甲午中日之役生出机缘,“日本佬打到我们的国门边了”,而终“竿城所募为二百零四人”,竿军虎威厅因之而生。以大历史的眼光看,因为外国人的悍然入侵,因“兵屯”而生黑营盘里的绿营军得以迈出“御疆防乱”的中华民族内部矛盾,卷入中国近代史“卫国”乃至世界近代东亚史的巨浪漩涡。和中国作为一个国家民族于清末民初进入世界这个宏大命题同步,历史和时代让《黑营盘》小说起笔处,便奏响了和《边城》截然不同的乐章和雄浑的旋律动向。

作家生命的基因决定了作品的取材和气质风格。我也谈谈沈从文和岳立功。身为竿军一员的沈家和从文,选择了和同时期鲁迅一般的弃笔从文,但一样家国,两位文学巨匠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取向,亦成就各自独领风骚的风格。在《边城》,从文的写法是传统水墨式的,作家的笔自带人世至情唯美滤镜,翠翠和爷爷、勇武的大佬二佬、车路马路上的歌唱、端午、渡口、水车等,摇摇曳曳,隐隐绰绰。作为一样湘西、两个时代的文学之子,岳立功跟着历史的长河,截取了从先贤未及踏入的河流段踏入。成长在新中国的岳立功,喜寻古,好读书,文人书生,已然没有了金戈铁马、枪林弹雨的生命实境,从城垣的黑色诱惑,到流淌在他身上的热血、勇武溯源,他震惊于史书里家乡的征战、权谋,沉迷于并不遥远的祖辈亲历的血与火,慨叹于大历史、国家大事巨掌的指缝中,一个又一个的官、民、男、女、爱、恨、情、仇。正是这样的作家本体经验,让湘西在小说家的书写,沈从文的唯美湘西,岳立功以喋血巨笔接力。作者在纸上跃马扬刀,快意恩仇,非湘西大好男儿莫能如是。他把湘西人满腔的热血和野劲,经由笔头灌注到一个个男儿命运身上:像《黑营盘》里的陈青树和他的两个儿子,陈云泉尚武,因甲午海战从军;陈云祥从翰,而遇戊戌变法。打小从“叔公”那里听来的故事,或大部头或故纸堆里一个又一个乡贤,一件又一桩陈年旧事,“你方唱罢我登场”也好,翻云覆雨手也罢,他们因为同一片天空,同一派山野营盘,沱江的水流淌着注入岳立功的身心血脉,铸就作家的心志意念、融成口耳心鼻身意之重色,所以“三部曲”里每个人物都有浓得化不开的湘西人那股劲儿。

这股劲,在《黑营盘》,还是跳跃着满纸的青春野气,姑娘、情郎、仪式、歌谣等贯彻无二。到《红城垣》,这股被书意制约的野劲,因为推翻帝制,军人铁血的史实和战争题材,纸间更添浑厚历史和革命意志,而鲁迅愤懑的“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悲怆尽在其中,化成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大悲悯;再至《白祭坛》,历史时局已至民初湘黔军阀割据之争,行至竿军出湘西抗日,这股气便幻成碧血丹心、白虹贯日。

假作真时真亦假——兼谈历史语境的中国小说创作传统

关于“三部曲”,内容之外,忽有所念,姑且荡开一笔,心游万刃。

文史相生,可以称之为中国小说的传统,或正统,典型如从《三国志》演替而出的《三国演义》。以从唐传奇到《聊斋》讲故事法则间也有个一脉相承,实有其地、其境、其人,然后如何如何。中国小说家思维的起飞点均根植于真切的人文大地开始的,我姑且名之“由实入虚”的创作论。西方现代小说中,“虚构性”成为明确的创作未原则,甚至成为文体类属,虚构fiction、非虚构unfiction成为对立词。从《堂吉诃德》开启的西方小说传统到南美博尔赫斯、纳博科夫,折射、隐喻和象征是最重要的手法,颇有些传说中“凌虚御风”的味道,某种意义上,西方小说的创作论,从创作论本身,和中国的诗歌更像,以“言志”、“抒情”为主,讲故事成为方法论。中国传统小说,是从历史来的,所以才有“文史不分家”之论,也正是为什么中国至今为止,都很难说有真正的纯虚构,以小说、戏剧、就算极致到玄幻门,但凡在历史脉络中行进,便都在史实、史据中大沉浸,先深入而后方能跃出。这里头有传统文化、有哲学方式,有中华民族传统思维模式基因密码。而《红楼梦》中“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则把这种深潜于文化升华至哲学境。某种意义,史、文、人、事,正暗合“天人合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儒释道哲学意味。

在此视镜间审视“三部曲”:早在1984年“黑”部前言,作家就写道:“该书是悲剧……它渐次以家庭悲剧、地方悲剧、人生悲剧为阶梯递进,为三部曲式。”小说家的构思和笔力,当小说“微言大义”之正。从《黑营盘》开端的1893年暮春,到《白祭坛》结尾的1947早春,第一部从清末辰沅兵备道、竿城虎威厅、甲午战争、戊戌变法、洋教士、洪门初兴,第二部有辛亥革命湘西光复、护法讨袁、分裂成匪等,第三部从何健治湘、湘黔纷争、湘西自治论、党政军争、出湘抗日、雪峰山终役……在世纪家国纷变的大历史洪流中,在传统中央集权的“中心论”间,偏安湘西一隅的竿军史里始终穿行回响着一股“红黑白”三色织就、劲道霸冽的火焰流。正因为此间军屯而来的兵-民二元一体的身份认同,所以某种意义上,兵备-战役即这方水土边民特定的生活本身。战争即生活,自军政高层到普通兵士,人间细细碎碎的爱与美好,到荡气回肠的战争与家国,升腾幻化只在刹那——生活即战斗,战斗即生活。这样的主题如若历数渊源,从《黑营盘》回溯的苗族民族古老史,自从上古蚩尤黄帝之战而来的远古传说开启,“三部曲”构筑的这部湘西史、湘西人民的传记,便拥有了和《边城》独一无二的、以人的文学还原人文历史本体的元价值。

生活本身已是传奇,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又称得上“奇中之奇”。小说家驱使他毕生精力与才华,真实地记录下来。正如作者在《黑营盘》的楔子中写道:“我所能作的大概也只是为了减少那结古老文字艰涩难懂带来的隔膜,掺和我的血我的泪,作一番力所能及的翻译和诠释罢了。”正心立诚之谓也。故事就在那里,在露珠上翻滚,在青石板上得得的马蹄声里,在女人的笑里,在刀刃仇人溅出的热血里,在沱江,在雪峰,在面容,在灵魂……作家只是俯瞰着,遥想着,亲身走到时间里去,去当一个最诚挚的听众和故事捕手,去相遇、体察、附体一个又一个消逝的生命、一个又一个不屈的灵魂,血脉相依、辗转反侧、忧思难忘。而提起笔来,这些生命故事有的淅淅沥沥如春雨,有的如雷暴天风狂雨骤。何以解忧,唯有奋笔,“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故事落在纸上,精魄随着字里行间飘进读者的眼界心灵。

我能共情遥想当每部落下最后一个字时作家那种如释重负、喜极而泣、忽而又莫名惶恐的如坐针毡式的惶恐。对于岳立功来说,奉献给家乡的,历史的,也正是通过写作三部曲,去实现自己生命最光辉的时刻。因立言而“立功”,因立功而不朽,因不朽而名字被藏之于沱江的每一个漩涡、于竿城黑凹口中春生的青苔,于雪峰山上覆雪的每一棵青松,于山中挑担负重劳作的汉子,和巧笑倩兮的每个小兽一样的姑娘。

中国小说和历史的一元二体,在“三部曲”中完美演绎传承。因为有人的故事、人文的温度和热度,对于非历史专业学习的普通读者,小说比历史更真实。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王芳,深圳市松禾成长关爱基金会秘书长、飞越彩虹多民族童声合唱团公益专项主理人、深圳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深圳市福田区政协委员、深圳市评论家协会理事、 北京大学深圳校友会秘书长,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多年致力于青少年人文素养教育、美育推动与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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