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健
我是一个苗族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自己民族身份的认知,仅来自于父亲偶遇同民族人时以苗语进行交流的种种感受。尤其是儿童时代,由于听不懂,便觉得异常隔阂,那种想进入父辈们的话语世界与他们同喜同悲,但又进入不了的感觉,阻滞难受得很,和聋子瞎子无异。
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陌生,必然导致对本民族艺术与美的无知觉,冷淡、麻木,偶尔也厌弃。
以致于青年时代进入媒体工作后,在上山下乡参与报道民族节会时,每每看到着盛装佩银饰的苗族女子,我都会感觉她们像穿戴着铠甲的女战士,并不能感受到美——以自幼被传统主流文化所熏陶出的古雅、阴柔、精致的审美趣味判断,苗族银饰并不美。
尤其是硕大的牛头造型的银冠,被女人们装饰在头顶,牛角尖锐着冲向天空,不仅膨胀着空间的面积,而且占据着空间的高度,彰显着巨大的力量感,颠覆着既定的比例审美观念。
还有那层层又叠叠、不厌其繁重的银饰品类,被一任堆砌在头上、颈上、胸背上、腰上、手脚上,仅是头饰就有银冠、银簪、银梳、银围帕、银耳环……美的展示似乎并非苗族女人们的本意了,而呈现承重力与耐受力才是初衷。
还有那恣肆铺排的图案纹样,密不透风,夸张抽象,魔幻狞厉,錾刻者完全从自己的主观感受出发,并不顾及现实具象的真实性,更没有现代美术的透视科学、构图规则、色彩搭配趣味,加之出自民间艺人手作,粗粝且稚拙。
于我这样不纯粹的苗族人,如果说对苗族银饰还有感觉,那些感觉是关于力量、繁复与稚拙的。不明白这些感受的来路时,便不能懂得它们的美;待到明白族人们山重水复的历程时,我开始懂得一点儿苗族银饰的美了。
力量之美,来自于深重的灾难和不屈的抗争;
繁复之美,来自于环境的艰险和生存的渴望;
稚拙之美,来自于生活的理念和素朴的内心。
在我眼里,最好的艺术是层次丰富、内涵厚重的,是多元化的、多维度的;如此说来,集力量、繁复、稚拙于一体的苗族银饰,便是人间大美之艺术了。
“理想的艺术表现应该在神话时代”,黑格尔所说的,刚好适用于伴苗人流离迁徙、随长山阔水而来的苗族银饰。
其实,我的人生从未与苗族银饰绝缘。
人至中年,幽然之间,还总会想起外公——他是一位银匠,他以挑担赶集锻打錾刻养活包括母亲在内的八个儿女,也以心灵手巧卓越工艺为十里八乡的苗族女子们送上最美的装饰。他仅凭一人之脚力手力便盘了八个儿女读书。熬夜赶工,风餐露宿,我想,支撑他的既有自身成长过程中对文化知识的渴求,亦有银块在他手中的幻化之美。我思念的这位老人,虽为民间平凡手艺人,亦为精神丰富的真正意义上的人。
银是冰冷的,而苗族银饰灌注着人的体温和情感,感念之,它便有了坚硬的温柔,如月光的幽冷与多情,如我们苗族人既渴望生命的伟力,又不失内敛、忍耐、幻想、浪漫、善良、坚定的民族个性与气质。
人至中年,我仍是一个讲着一口流利普通话的苗族人,仍然无法进入父辈们的语言现场和语境情绪,正因如此,我格外感激那环佩叮当、流光溢彩的苗族银饰——苗族没有文字,感激它成为语言之外最为重要的民族文化物质载体,感激它以稚拙魔幻的面貌成为我们苗族文化的具象表达。
经此桥梁,不忘来路,始知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