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经寺
在我儿时就读的小学后门,屹立着一对石狮子,在数百级大理石砌成的码头上,睁睁地看着前方的沅江。据我外婆说,江里藏有巨龙。
外婆家离学校很近,出学校前门左拐不到三米,便是外婆家。每天,外婆会在学校外的朱砂色围墙上,用白白的米浆贴满大大小小的手工布,那是用来纳鞋底或袜垫的良布。说是良布,却是由旧衣裳、碎布片和旧纸张制成。一到周末,收破烂的中年男人总会挑来一旦从四处收来的好货。扁担放下的两个箩筐里,装满衣裳和书报。通常,花上三五元钱,就能买下这两个箩筐的旧物。
外婆制布,记忆中,似乎很少见她停歇。每日清晨上学前,外婆已经坐上蒲凳,待放学回家时,她还坐在蒲凳上:低着头,前倾着驼了的背,用鬃毛刷从搪瓷盆里粘上满满一刷浆糊,均匀地抹在面前固定好的木板上;再从旧衣服上用力撕下一块长方形的布块贴上木板,用刷子刷平;然后在方布上刷第二层浆糊,贴上一层纸张——这一层许是同木板一样大小的报纸,又许是拼成同样大小的旧书纸——而后再往这层书纸上刷第三遍浆糊,贴一层碎布,最后再刷第四遍浆糊,再用一张整布将下面几层贴住。
这些工序完成后,一块鞋底布算是基本做成。这时,只需捏住两个角,将黏糊糊、湿答答被浆糊包裹的布块从木板上剥离,起身跨过木门槛,走出堂屋右转,直走20米,穿过庭院来到围墙处,“叭”地一声将布甩上去,然后用双手小心翼翼挤出气泡、抚平褶皱,让它在太阳下晒干几日,便可取下了。
制布是外婆的营生之一,每块布大概能卖三五元钱。不过,外婆会的手艺还真不止这一门。据我儿时的观察,她还是赤脚医生,手攥多种民间药方,如烫伤药、祛疮药和通乳药等。
外婆家的烫伤药主要由一味草药制成。这种草药源自一种本地生长的植物,多生长于沅江对岸的山坡上,那里是外婆嫁过来的地方。取植物若干,将它们晒干后,用自家的小铁碾进行研磨,制成气味清凉的药粉。治疗的时候,需要往伤口上先薄涂一层秘制油,再撒上药粉。按照这个步骤,每日换药,连续数日之后,伤口便会愈合,一般不会留下疤痕。
祛疮药,大概是用雄黄制成,用某种油质液体来调和雄黄干粉,将其制成浓稠的药膏。无需添加任何他物,药膏就可自然存放数月。这种药膏被外婆装在一个长约十五厘米的方形木盒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夹杂着油香和雄黄自带的刺鼻但并不难闻的味道,在我的嗅觉中留下了永久的标记。
至于通乳药,则略显神秘。在我从门缝里瞧见的几次现场治疗过程中,来人总是由自家母亲或者婆婆陪伴而至。尚在哺乳期的女人脸上挂着强忍难言的痛楚,她通常一言不发,站在一旁的婆母则会主动将女人的生产过程、坐月子甚至奶水喂养的情形全部倒出。不过片刻,只见外婆把一个用黑色缝衣线缠紧的小纸包挂在女人乳房的一侧,再伸出右手,并拢食指和中指,嘴里念念有词地对着纸包比划几下。接下来,外婆会转身嘱咐母女二人,药包要挂上数日才能取下。此时,面对面的治疗过程已经结束。而我从未见过有人前来复诊,据此推断,外婆的治疗应该是有效的。
除了给人治病之外,外婆还有着一项令人吃惊的本领——占卜。四邻八乡中,不时有乡亲愿意徒步数十里,赶到外婆家,请求她给自家走失的耕牛卜上一卦。在这片土地上,丢了耕牛可是件大事,耽误了农活儿不说,直接损失的往往是一笔为数不小的钱财。面对前来的乡亲,外婆会先聊上几句,问问农事,再询问耕牛走失的时间和地点。接下来,她点燃一炷香,对着神龛里祖师爷的雕像行跪拜礼,再从堂屋中间木桌子最右边的那个抽屉里,取出那对羊角形的卦,十分随意地往地上一扔,之后结合显示的卦象,掐着右手中部的九个指节,琢磨一番后,略抬下巴,缓缓道出牛的去向——或是往东,或是往西,或是建议老乡在家等待——如此之类。几日后,若是耕牛得以找回,老乡便会再赴外婆家一趟,回复好消息并予以答谢。那时候的我,时常坐在小小的团凳上,抬头看着乡亲手提牛皮纸包装的礼糖,气喘吁吁地来到外婆家,一边朝我们讲述寻牛的惊奇过程,一边笑着反复称赞外婆的占卜如何帮了大忙。
占卜灵验的消息在乡邻间不胫而走,于是,在外婆家,不时瞧见这样的情景:这一回走失耕牛的农户来到外婆家时,必定会重复讲述上一回走失牛的乡邻是如何依靠外婆的占卜而寻回了牛的故事。此话一讲,堂屋内爆发阵阵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如此,寻牛的忐忑和不安就在笑声和希望中烟消云散了。
在本地方圆五六十里,外婆的人缘极好,说她受到广泛称赞绝不是夸口。一日,我与外婆在小镇周边约莫一两里的乡路上行走,准备前往姚家湾祭祖。冷不防的,从路旁一栋两层房子里蹿出一位中年妇女,朝着我们重重地喊了一声“武婆”,接着便硬生生地拉着外婆的手细细诉说,哪年哪月哪日,她的亲人在外婆处取了药,之后康复的往事。外婆未觉惊诧,反而面带笑容,仔细聆听。临走前,这妇人对着外婆说:“武婆,您是远近闻名的大好人,有着菩萨一样的心肠!”
制布、医病、占卜,在漫长而清苦的岁月里,外婆就是靠这些本领,拉扯大六个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