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芳
(紧接上期)
从文学性到史诗性——“三部曲”发展的作者自觉
进入“知天命”年龄的我,今时今日的读小说时,故事本身已然不是最吸引心眼的所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我过往孜孜以求的行文优美、结构精巧也竟然都往后排布,个人阅读最强烈的兴趣点,反而是在读完小说后,一而再再而三会从头到尾、从尾到头浏览、再思考,我好奇的,是从字里行间,去思考写作行为、或者“写什么”对作者的意义所在,或者说,我对于这样的“非小说式阅读”而窥探到的写作者本人最真切的生命状态,更为关注。
《黑营盘》、《红城垣》、《白祭坛》,三部,从风格和行文中,已经有莫大的差距。三部曲前后完成,历时三十五年。《黑营盘》写于1984.7,写作地点在吉首,1989.10誉正于长沙,1991年正式出版,首部“黑”从初稿到出版,时历7年;“红”部出版于2011年,终结版“白”部于2021年出版。1984-2021,作者由盛年到中年,行至“古稀”年份。有趣的是,这三十五年,镜头升腾到国家大事,正是改革开放如火如荼,现代化进程高歌猛进之时,而作家自己生命的轨迹,也正和大时代同向同行,从湘西吉首,到长沙,到深圳,和时代、和世俗的由立业而“立功”的轨迹全相一致。
某种意义上,因个人偏好,我更钟爱《黑营盘》的阅读中的文学审美体验。行文间《边城》的文学性传承十分明确,从风土人情的细腻,到自然诗意的色彩。而2007年出版的《红城垣》和2021年出版的《白祭坛》两部,时至作家生命升腾时间,作品中更回旋满溢孤烟落日一般的厚重与雄浑。
于《黑营盘》,我欣然自拟题为“《边城》陈氏正传”,即作者所言的“家族悲剧,陈家的面子,熊家的杆子,刘家的银子,孙家的铺子”。故事从陈青树罢黜返乡始,到朱立俊道台履新、陈家被抄而终,其间历史大事件包括甲午战争后湘军出关“湘勇第一营竿厅虎威厅”开拔,“在他年轻的心头,沸腾着热血”;从基督教传教未遂、戊戌变法腥风血雨让遥远的边城莫不能免,到他“穿上号褂的正规竿军”到最终不得不遣散众人,加盟“洪门”……个人命运固然以悲剧告终,然而无论如何风雨飘摇,民气勇武却始终低佪,竿城人心里无不是“用血用刀用战功去换取那唾手可得的荣誉”。
如果以沈从文的《边城》作为湘西书写的标高,《黑营盘》从细节描写而生的文风,让人读到和《边城》一脉相承的湘西气息和韵味,笔触间“湘西味”人文肌里十足,如开篇:“竿城一个水手驾船到下河地方去,在青浪滩翻船出了海事,光脚光手爬上坎,只捡得条命。”仿佛作者直接从《边城》里大佬下滩的情节点,开启的另一条支流故事讲述;“秀秀把椅架挪了挪,就着日光忙碌。椅架上绾着一束色彩各异的丝线,每根丝线下附着一个通眼铜钱。”秀秀和翠翠,何其神似。如地方色彩浓郁的环境氛围描写:“南华山炮楼里的‘醒炮’轰隆隆响了三记,山下的几十座寺庙里便此起彼落响起了撞钟声、木鱼声、诵经声。天色其实还有些黑,但竿城的正街上,虹桥上,边街上,家家铺板的开启声,骡马转圈推磨打浆声,油香下锅的‘嗤嗤’声,都陆续响起来。”再如源于《楚辞》的香草清气在行文中的丛生遍布:“旁有数人合抱的桂树,若待秋日,临风摇曳如满天星斗,暗香可送到城垣的每一处角隅。”(第一章);“那一夜,月色尚未满盈,却是有些成色了……风从南华山与竿城南墙构筑起来的狭窄山谷中穿过,带着金针花浓郁的清香。”(第十二章);“一只花鼻子公牛在草坡头懒洋洋地嚼着青草。猎狗守护着云朵般飘浮的羊群。远处的山岗上,有淡淡的散发着芳香的炊烟。平和,安祥,这里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何其活脱脱的田园牧歌呀。
“竿城这个地方,民性之强悍倒是事实。早在明朝,包围苗疆绕山跨水的三百里边墙就已开始草创的史实,足以佐证之。”在《黑营盘》,读者会读到、闻到、嗅到《边城》里熟悉的唯美人文气息丝丝缕缕,丰盈而来。或者“黑”可不妨称之“《边城》正传”,岳立功把《边城》中因从文先生作者基因和唯美追求而隐匿在“希腊神庙”之外、而关乎这方水土和统治者的政治、经济、军事的世俗种种,以密制药水洒了“显形剂”,让世相形象走到前台,成为作品呈现的人与事本体。而正因立于前台、正面书写,岳立功便可这样书写竿城人业已融入血液的家国情怀:“我的咒哪个都会,我是在背文天祥的《正气歌》。”——只此一句,“丹心在民间”的微言大义毕见。而身为湘西籍人,还会经由作品中人物之口,在“湖湘”这一“派系”中为湘西正名、“争气”,如:“我们到达长沙府后,住在岳麓山脚下。这是本地最高最有名气的山,只是比起我们竿城的山来,简直算不得山,充其量也就是个土包包而已。”(第十五章,云泉的信)。
而正因为这样的正面书写,比照《边城》,所有关乎战争于人性、于世界带来的罪恶,都成为和世情草木之唯美的平行线,在《黑营盘》中如白昼和黑夜、天使和魔鬼,如影随形。如:“晚风拂过,送来一阵荞麦和燕麦的芳香,沿溪行,有水草和不知名野花香,还有浸泡在水中的八角茴香树腐烂散发的刺鼻香气。”紧接着就是肥坨坨教导云泉:“不杀人,当的什么卵的兵”“万事起头难,只要开了杀戒就好了。杀人并不比杀鸡难,而且这玩艺儿有味,容易上瘾。”再如十六岁新兵云泉万般纠缠的心灵独白:“他试想那锋利长刀对柔软肌肤的楔入,想起能使人灼伤的热血泉涌喷溅,想起死者歪斜凸出的痛苦的眼睛——那眼睛平素也许是极动人美丽的,但愤怒或哀怨的最后一瞥般的定格,会从此深留于你的记忆,如恶魔刈你的灵魂,一辈子,直到最后的时日。”“这一天,二人顺溪而行,溯万溶江而上。秋高气爽,峡谷一江碧水,林木如红黄幻画,使人愁烦顿消。”和接踵而来的急转直下:“两人沿溪攀山至一处山巅。……但见得黑糊糊一片焦土,各处是断壁残垣,枯木荒冢,秋草瑟瑟,鸦声惨惨,使人毛骨为之悚然。”……从俯拾皆是的或描写或独白间,我们能读到作者借男主人公命运道出的人生痛彻领悟和残酷的心灵成长史。这是岳立功从《边城》出走,从美的神殿走出来,闯出翠翠“白塔灵魂上的歌”和秀秀“月色中盛开的梦”的唯美界,用回旋往复的男中低音唱响“用战功换取荣誉”,去连接脚下土地百年真切的血与火。我想无论是作为湘西文学书写的继任者,还是一个直面大千世界的男人,这是岳立功心灵阵痛后的选择。“竿城曾经用鲜花和爆竹欢送自己的子弟,收获的却是母亲和寡妇的泪。”十六岁云泉从军的历程间,里头有沈从文的生命回响,而岳立功,只是拾掇着土地上或干枯或饱满的麦穗、将凝着血与火的黑土,将自己身心深深地植进土地的深处,写出他的湘西——这部溪声月光交织着马嘶人吼、生死相依的世纪交响宏篇。而我们也惊讶地看到,“黑”虽然明确传袭着《边城》的文学性,但正因为选择了这样的正面书写,便奠定下其后“红”、“白”二部书写时更为明确的史诗性走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