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棕树
近些年来,我常在加拿大多伦多市旅居,常有“好山好水好寂寞”的慨叹。
在美丽的异国他乡,我如同浮萍,心无所系,灵无所托,四季交替,漂浮不定。因我的文化根基、精气魂魄不在这里,而在中国,在湖南,在湘西,在生我养我的故乡——凤凰。
记得童年时代,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去稻田里捡拾“禾线”。丰收时节,大人小孩脸上洋溢着欢乐祥和的幸福表情。大人们在挥舞禾把间不时故意滑脱出几根沉甸甸的禾穗,引得我们三五个伢儿嬉笑着冲上去哄抢。有时候大人们甚至在扮禾扫尾时有意留下几蔸丰硕完整的稻禾,算是赠与我们小孩子的“礼物”,这使得我们顽童心里顿觉世间美好无边……
童年回忆里,人与人之间都是友好相处,有难互帮,有乐同享。最常见的例子莫过于某户人家的“关笼”里囚得一只稀罕小野物,于是到了夜饭时分,女主人便照例舀上一碗“山珍”挨家挨户请邻居们尝鲜,那情形现在想来简直令人心醉。有一回,生产队在白泥江里“药鱼”,分鱼时不用秤称而用双手估抓。生产队长狗大平时喜欢作“乡土形势报告”,便利用这个机会大讲特讲,结果等他啰嗦完毕,鱼已分光,人也散尽。会计这才发现竟然少了一份,满脸歉意。狗大却不计较,扒拉几下将地上别人看不上眼的死鱼烂虾凑成一堆,大大咧咧地说:“有好大个事嘛,下次分鱼老子拿头一份就是!”而今生最令我难以忘怀的一件事情发生在三年苦日子的一个阴霾密布的黄昏。那时我正读初中二年级,由于吃不饱,腹中饥饿难耐,劳动收工后便和几个同学去后山地里偷食尚未成熟的红苕。当我们刨得正起劲的时候,耳边冷不防响起一声暴喝:“小崽子,竟敢偷我们队上的红苕!赶快交出来!”原来是一位生产队的巡山员走了过来。看着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我们不敢违拗,乖乖地把手中的红苕全都丢进他的竹篓里,怯怯不安地欲转身散去。猛然间又听见他一声大喊:“回来!”大家惶恐停步,只见他走到我们身边,往每个孩子手里塞了一个红苕,然后厉声警告:“下次不要再偷,要不然老子就砍断你们的手杆杆!”在人生的长河里,这是一桩毫不起眼的小事,可湘西人骨子里的善良和纯真却像大海的潮汐一样,经年累月地翻涌、拍打、抚慰着我的心房。
十年文革结束,四人帮被粉碎的第三个年头,我应湖南出版社特约,前往保靖县仙仁公社采访一位名声在外的民办教师田某,并在他那里体验为期半月的乡村“走教”生活。仙人山是保靖县的“喜马拉雅”,交通极为不便,县里文化部门经过多方打听,找到了一辆要从仙人山下路过的拖拉机,让我在那里下车涉水过河,为此,他们委托两位同样要回仙人山的毕兹卡(土家族)姑娘,叮嘱她们一路对我多加关照。两位姑娘大约都二十出头,身强体健,背着高高的竹背篓一路负重前行,涉水过河时还不时回过身来拉我一把。刚见面的时候因为彼此陌生,她们还略显拘束,到后来话就多了起来,不断地向我问这问那,很是新奇。我们爬了一个半小时的山才到达位于半山腰的公社所在地。当地村小早就接到县里通知,已派人来到公社接我,并破费买了一些肉食和菜蔬,为的是改善生活。村小的一位老师还把刚结婚的新房让给我住。每天从早到晚我都受到亲戚般的接待和照顾,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一位刚当上民办小学老师的小伙子更是热情地邀我到他家去做客,特地将藏在谷壳里数年的腊猪脚刨出来炖给我吃,这被偏远高山上土家族人视为招待贵客的最佳美食。面对包谷烧酒和镰刀腊肉,让我这个非亲非故的不速之客感动不已。自然,最让我荡涤心灵的还是此次采访的主人公——那位中小个头、满脸质朴憨厚的田姓民办教师,他十年如一日地在“走教”山路上风雨无阻,几乎是每天闻鸡起舞,在五六个自然村寨间穿梭。学生多则三五个,少则一人,他每天重复走山路,重复上课,重复批改作业……由于是民办教师,待遇极低,每月十五元工资,往往还不能按时发放。家事管不着,农活顾不上,为此,夫妻俩常吵架,热战冷战不止,有几次差点要到公社闹离婚。我问他:“你这样走教,值吗?”他并不含糊,答道:“值!俗话讲,万丈高楼平地起,我为山里娃儿打个基础,他们以后就好远走高飞了。”他沉思了一会儿,又心事重重地说:“要不是可怜两个崽女,我早就下决心和婆娘分手了。”他说的是实话,我心里掠过一阵酸楚。我和他一起“走教”了一个星期后,他高低不同意我再“跟班”了。每天早晨,他轻手轻脚打着手电筒独自在山路上无怨无悔地行走,行走……
记得离别村小的头天晚上,一轮弯月高高地悬在碧蓝的夜空中,此时正逢油茶花开时节,漫山遍野的油茶花在月光下盛开,将这个小山村装点成人间仙境。我在这如梦似幻的花海中漫步,反复思索:人世间何为善良?何为幸福?人为什么要尔虞我诈、你争我斗?我终于在古老的土家山里找到了最朴素、最真实的答案。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命运将我安排到了湘西团结报社工作,担任《兄弟河》副刊主编。说句大实话,我来报社就职有一个因素——即毛主席为团结报题写的报头,至今我都认为这是他上千幅题字中最优美、和谐的书法艺术之绝唱。由于心情舒畅,左右逢源,我主编的《兄弟河》副刊在短时间里风生水起,好评如潮。那时全国的市场经济虽然已经初露端倪,“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在部分人心中开始扩散蔓延,但在落后偏远的湘西,广大土家苗汉民众依然视淳朴、友爱为人生广厦的第一块基石。许多挚爱文艺的基层作者们常常邀三伙四来《兄弟河》办公室和我谈心聊天,狭小的编辑办公室里弥漫着友爱纯真的气氛……有一点想说的是,团结报长期经费拮据,稿费低得可怜,但即便如此,来稿还是堆积如山,来访者仍络绎不绝。正是在那个时期,州府吉首市和几个主要县城都出现了文学沙龙,爱好者们常邀我一起去喝茶闲聊,切磋写作技艺……
时光似水,岁月如歌,转眼间我已逾古稀之年。回顾悠长的人生历程,有多半时间都是在省会长沙度过的。诚然,长沙给我留下过不少美好的记忆,但最让我魂萦梦牵的还是我最亲爱的故乡,偏远而美丽的湘西。这辈子,不管我走到天涯海角,我的思绪依旧在故乡由斗笠和背篓组成的乡场上穿行;我梦中的脚步依旧在古镇和村巷的石板路上徜徉,我的孩提时代的儿歌声和欢笑声依旧在故乡的明山秀水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