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芳
(紧接上期)
岳立功的文学和人学——生命,使命,宿命
2011年,“红”部出版,距离第一部“黑”出版整整二十年。故事的大历史起点已行进至1909,辛亥革命两年后爆发,离“黑”部故事开端(1893年)整整十六年。这十六年,正是“黑”部男主陈云泉从热血沸腾的湘西从军青年在残酷的血与火中成长的年龄。进入“红”,青年军旅人物群像式成长起来:陈玉轩、田昭全、朱鹤、唐豹等,和非四大家族而后英名一时的覃飞、谷子琪等相继登场。和“黑”部笔触细腻、浪漫相比,“红”部的文风和旨趣上已能读出悄然变化。最显著的,是风景、人文和场景描述笔触的消减,而因主人公群像式塑造,从“黑”部的“家庭悲剧”迈入“红”部的“地方悲剧”;从工笔细腻式进入泼墨写意式,更多的对话代替景物描写和心灵独白,成为情节推动和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如书封上推荐语:“风云辛亥 血战湘西——一段热血青年坎坷命运的悲情曲,一部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经典著作,揭开尘封近一个世纪湘西最神秘的历史面纱。”正因为作者在“黑”部中已经倾情描摹故乡之美,在写作“红”部时便笔触不自觉地粗犷起来,直面战争血淋淋的场景,惊心跌宕、军政易替等,不再“犹抱琵琶半遮面”式地“为故乡讳”“为历史讳”。
再至《白祭坛》书写时,作者年近古稀,写作风格更由巨笔、行书,进入到泼豪墨大写意之境。“白”部上篇尽写陈玉轩任“湘西王”时明确提出并推行的“湘西自治”政治主张,在湘黔省府的夹缝和民国政府中求政治存在感的命题,作者同步“湘西王”的全局思考随时可鉴;而下篇则回响举国抗战中竿军开拔、走上最前线的重金属乐章,从艰苦卓绝的数次浙东战役到“毕其功于一役”的雪峰山终结战,以铁血丹心、保家卫国奏响竿军在近代史上的爱国最强音,更因时代悲剧,最强音奏响后、不可思议的戛然而止:“这支骁勇善战的著名部队。但自从他们某一天举着火把,吹牛角号、高唱湘西古代军歌浩浩荡荡开出湘西之后,竟像是突然间一夜蒸发——奇特的竿军像绚丽的烟花,骤然迸放,骤然熄灭,给世人留下无数惊叹与悬疑”的叹惋之歌。也正因这猝不及防的最强音响彻和忽地销声匿迹,“在松骨峰和老凸山的战斗中,一万湘西子弟为国捐躯近半,其中的很多人,甚至连军籍和姓名都没有留下。”作者始于而立年“希望用自己的笔努力揭开湮没近半个世纪的湘西神秘历史面纱,还原她豪迈、惨烈、苦痛的真实的历史面目”之愿力,三十五年来不但未曾消解,反而愈演愈烈。
如果以“三部曲”依托时空里的人和事汇成一条浩浩荡荡的历史河流,《黑营盘》是清清的沱江蜿蜒行经过的家族苦乐忧伤、爱恨情仇,经由《红城垣》的地方河道诡谲、不息狂奔,《白祭坛》已成大时代的浩荡蓬勃、万川入海。试看“白”部笔底的景物,和“黑”部关注点已大不同:“小路的一边是小溪,另一边则是稻田……莫非就到惊蛰了?他发觉黑色的地表上下,确实有新的生命在萌动。土地虽然是板结的,但板结的表土之下有水。嫩芽的根部有黄黑色的谷壳。还真的是稻谷!多么顽强的生命力,谷姓是生命力最顽强的姓氏。”(上部)读来何期心潮澎湃也。作者经谷子琪心声道出的,正是对自然伟力的身心膜拜,对“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生命哲学的通达,对中华民族五千来生生不息的智慧和勇气的洞悉;而正是千万个谷子祺对生命、对传承、对丰衣足食未来的领悟和向往,成就了中华民族数千年来一以贯之的传统文化的力量,这种力量刻画在中国人的基因中,灌注在中国人的心灵里,直通未来。
这么说应当无碍:“湘西三部曲”是作家岳立功生命本体的极致绽放。一个作家,能够在将特定历史阶段的特殊空间的生命留下全景式的长卷,这是一个作家生命的最高成就和致敬生命的最高礼赞。岳立功以三部曲,绵延了湘西现代百年的文学书写,成就了湘西人生命的大悲怆、大灿烂,同时自己的生命也因之而绵延,而立不朽之功。我亦以为,“三部曲”是湘西人岳立功自而立以后便升腾于心、回旋于中的使命。历时三十五年,心心念念,惟精惟一。写作的艰辛,唯深味者方能深深领略,继而感佩、敬重。然于岳先生,文以诚立,志以毅成,为家乡立传的使命之于岳立功,仿若从小便中的苗蛊一样,让他食不甘味、寝食难安,稍有停驻或迟疑,这“蛊毒”一样的念想便迅即啮心蚀骨、在心头翻江倒海起来。如此使命,继从文先生之后,舍岳立功其谁?
湘西三部曲也是岳立功的宿命。性者,命也,三部曲,岳立功的宿命之存焉。无论湘西人多么努力地“袪魅”,湘西和湘西人总有那神秘的一面,这神秘源于奇山异水,源于古湘楚和苗汉的文化渊源。从一百二十万字的皇皇巨著,岳立功和湘西注定是要互相成就的,是为宿命。当文字抚摸故乡山山水水、人文肌里,任历史在身体里翻涌,流诸笔端,以精血气力凝结成文字,杜鹃注定啼血,精卫注定填海,岳立功注定为湘西立传。
此时,希腊生命哲学名言“人不能一生踏入同一条河流”跃入我的脑海,哑然笑之。岳立功身上传承着中国传统儒家士大夫精神,因文学立命,以三部曲立言、立功,最终成就“立德”之大,而成就这“三立”的最璀璨处,正是他以半生的才华气力,思家乡、写家乡、奉献家乡的这三部。岳立功却三次踏进了家乡的河流。如果说《黑营盘》是蜿蜒清澈、急流险滩的沱江,《红城垣》更类的是长江三峡段,虽入川鄂境,但湍急凶险,翻云覆雨、诡谲变化,而至《白祭坛》第三条河流,岳立功的河流已行至长江中下游,两岸虽泥沙、杂芜纷沓汇入,却无法阻挡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泥沙俱下,也阻挡不住滚滚东去、惊涛赴海之巨浪。
经由“黑红白”三部曲,岳立功心中的家乡,亦从湘西那片炽热的水土,幻化为独特湘西特质的文化心乡;而岳立功从竿军入笔写就的湘西人的爱国史,也揭示出一个真理:一直以来被大众“魅”化、猎奇化的湘西“边民”的勇武和“蛮”气,也一同构筑、写就了中国人、中国军人的精勇。这群衣衫破旧、赤膊上阵的竿军军士的每一个,无不正是亿万中国人中的“那一个”,从而铸就中国军人血液中流淌、基因中刻就的民族意志;而这一个个边城人,一张张忧伤、愁苦、清澈、欢快的面孔,一百年又一百年的历史云烟刹那,凝结而成自远古而来、蓬盛至今、不屈不挠、不朽长青的民族精魂。
不禁念及:岳立功其人其文,岂非正是湘西人的宿命:“登翰则文光射斗,举武则战功昭著。”是的,“文光射斗”,功在千秋,正是一个因担负使命而负重前行的生命个体,在一次次踏入家乡河流的写作中,彰显出的他生命之所归、生命奥义之所宿。以此神秘主义的所思,致敬岳立功先生和大湘西,还有沿《离骚》 “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和《九歌》山鬼“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在下”两种传统织成的浩气与瑰丽泱泱而下、传承至今的湖湘人与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