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银亮
(一)
世间写沈从文先生的文字,让我最动容的,当数《这些忧郁的碎屑》与《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两篇长文。
一篇为黄永玉所写。勤奋重情的晚辈,来写苦心天才的亲表叔。没有谁能比他写得更好。一口气呵成二三万字的气象,感情与笔墨丰沛得像夏天的雨水,把心目中神一样的表叔写得霑露鲜活。
另一篇,乃汪曾祺写自己的恩师。往少说六七千字总有。不露声色的行文,言词痛快地回忆,明明朗朗里掺点淡淡的忧伤,字里行间似有南风翼苗,深情娓娓。
都是长情不败的文字。双双在先生去世不久后的当年或当月写成。读后叫人不胜唏嘘。换是别人来写先生,怕是能写到一层二层就不错了,断难再写深写透。黄汪二魁出手,效果大迥,——智者话智者,大家写大家,就好比拿了一盏明月去照另一盏明月,眼前世界,青辉满满。
(二)
沈从文先生一生只相信智慧,不相信权力。
钱钟书先生倒是深谙朋友的高品:“从文这个人,你不要以为他总是温文典雅。骨子里很硬,不想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世人多知先生是位了不起的作家。其实何止。先生一生多才多艺,干甚么像什么,且都干得多情漂亮,水气盈盈。
先生是个出色的诗人。追求夫人张兆和时,捧出星子般的诗行来: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
诗人还不上算。先生还是个含蓄隐逸的丹青妙手与书法大家。今年涨端午水前,我去了趟浦市古镇,见到泸溪专为研究先生开辟的一处文化交流中心,直观欣赏到先生逸笔草草却神丰韵播的珍贵速写,饱识先生飞流磅礴的章草书法,弄得我一阵一阵惊愕不已。书法家兼美术史论专家黄苗子对此有话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沈从文先生经常写古诗十九首以赠亲友,其书法功力至深,予曾获观其早年在行伍时所书某军校碑,豪健潇洒近李北海,晚年参以章草,自成一家,而益纵肆;其书顺笔所之,有时且加以涂抹勾改,如颜真卿祭侄稿,一扫常规而纯任天然,为历代书法所未见。”
先生是个智者无疑。
(三)
大凡智者,我都喜欢。读智者写的书,等于在找制高点。
近些年月,年届不惑,出于珍重光阴的自觉,偏读先生的书渐频渐多。沈先生于我,好比蓝天明月,哪时候抬头望上一眼,皆皎皎然一轮,好端端停在那里,叫人怀着无限长思。鸣蜩长歌的盛夏,我斗胆开笔写先生,既忐忑惶惶又兴奋难耐。先生与我,像极见叶无花,见花无叶的彼岸花。同属凤凰子弟,我们隔了至少三辈有多的光阴河流。先生从未识得我,我亦无缘晤过先生。对于先生及先生的文字,我实在后知后觉到低头惭愧。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才渐渐意识到《边城》的清凉与新鲜,以及作者其人的拔萃。
那时节,我因学优直接保送到吉首大学深造。作为中文系学子,老师自然鼓励我辈要多多读书,多读杂书。一有空,小小的我,就没入图书馆,凭本小小的红色塑封图书证,借些中外文学原著出来囫囵恶补,其中正有从文先生的小说《边城》,薄薄一本,读罢即为故事编排的巧妙与文字语言的灵泛长久吸引。机缘巧合,又幸逢时任中文系主任兼《吉首大学学报》主编、沈从文研究室主任刘一友先生,给我们授形式美学,直截开了我对先生认知的悟识。刘老师授课,一口地道的凤凰话,眼里闪着清澈冷峻的光,语调沉稳老辣而幽默。老师与从文先生乡情乡谊相知甚深,过从甚密,在现当代沈从文研究领域有独到的建树。他说每次去拜访沈从文先生,先生总是说,“你们不要研究我!”上善若水的先生对造访者说这样的话,想必有劝省的善心与顾虑在里头。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国内学术界敢公允评价沈从文的尚属奢谈。直到一九八三年,正在北大读研的凌宇先生,在一次论文答辩会上,同他的导师王瑶激烈抗辩,正大光明地打响国内评价沈从文先生的第一枪。
(四)
每年我都同妻儿回凤凰过春节。先是到乡下陪娘亲好好吃个年夜饭,然后下城陪岳丈大人和滕姨守年团圆。
大年初一开门迎新 ,必邀上老友毕生,庄敬地去做三样雅事,缼一不可,几成惯例。一曰登高。大清早爬南华山,至最高处,捡拾松柴三二枝而返。二曰赏梅。一步一步拾台阶百余级而上,探看三王庙佛殿堂前红梅白梅的消息,居高鸟瞰凤凰古城安眠祥和的样子。三曰思贤。素心净手,或手持鲜花,或敬捧甜酒,或采献虎耳草,亲往拜谒听涛山麓的沈从文墓地,脱帽向前贤鞠躬致敬,感谢先生在天之灵赐我辈晚生莫名底气与溅溅似流的灵感。与老友各自归家途中,我习惯性往古城中营街走走,看看先生故居又有什么新版的《边城》在售,购一本,钤章留念,带回珍藏。
先生值得懂他的人庄敬地对待。先生的一生,从为人到为文都庄严到富有诗意,庄敬到思无邪。“合肥四姊妹”排行老四的张充和(昵称四妹),在先生逝世后,用四句嵌字格生动准确地评价自己的三姐夫: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张充和是对的。写《沈从文评传》的美籍华裔作家聂华苓女士,在天涯海角,一直视先生为自己做人和写作上仰望的星空,早于张家四妹八年,就从大洋彼岸发出惊叹: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最好的小说家,他保持了人格和艺术的尊严。
聂华苓同样是对的。依我看, 上乘的作家,从来感性而敏锐,诗人一般,对人事天命做出的判断与感应,有时会准确到令人吃惊。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春天,聂华苓女士与友人远渡重洋来到北京,在中国作家的晚宴上,一下子就认出了从未谋过面的沈从文先生,因为她捕捉到人丛里有一张发光的脸,一直在微笑,“笑得那么自然,那么恬静,无挂、无虑、无求”。
面对一张微笑的脸,不知彼时的聂华苓,会否闪过一两个司空见惯却刹那间明白过来的句子——“佛陀的微笑”,或是“不笑不足以为道”。
后一句真是洞见,出自先哲老子之口。
读之,北斗一样闪亮,青铜一般幽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