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田凯频
(接上期)
洗衣码头·女人们
白泥江流经报木林坎下,河道平直,崖岸边有着七八丈长的石板码头,天然的青石板被河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光光溜溜。
晴天里,女人们用竹背篓把脏衣服背到这里,擦上茶枯饼,揉搓,捶打,漂洗,拧干,装进背篓。一切收拾停当后,便照例取出带来的木梳咬在嘴上,腾出双手解开发髻放开辫子,试探着站进浅水里,用棒槌锤碎茶枯粉敷在头发上,轻揉慢搓,然后弯着腰将头发泡在水里,用梳子梳理着漂洗。茶枯洗过的头发乌黑发亮,女人们任其披垂在胸前,再转身背上背篓,一路滴滴答答地往家走。
入夜,这里便成了男人的领地。劳累一天的男人们,迫不及待地跳下河,浸泡在清凉的水里,尽情享受这一刻的爽快。凑在一起的男人们,少不了谈论一些不上章篇的人事,也忍不住吞吐一些有关痛痒的笑料。
夏天里孩童们便时常牵挂着这里,一脱离了大人眼睛,便集合在这里玩水,小一点的男孩不知道丑,照例光着屁股,女孩儿也不知道回避,混扎在一起游泳戏耍,用自制的扯水筒打水枪。孩子们双手举出水面踩水脚,比谁踩得时间最长;或平躺浮在水面撑倒船,比谁撑得最远;有的则猛吸一口气扎猛子,比谁在水里闷得最久。
若是赶上端午、中秋、过年这三大节,河边就会更加热闹,洗衣的少了,大多是破鸡破鸭、洗粽粑叶、洗桐叶、洗粑锤、洗豆腐架,码头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洗衣码头是女人们最为集中的地方,自然也是全寨的新闻传播中心。三个女人九张嘴,哪家闺女刚许放了人家,哪家儿子接嫁娘选定了日子,哪家婆婆与儿媳拌了嘴,哪家新媳妇怀孕显了形,反正无论好事坏事都会在这里快速传递。有些大大小小的是非事,大都在这里生起,又在这里终结。
白水滩·瀑布
石桥下头三两丈,便是一个阶梯险滩,落差六七丈。 河滩全是天然的石板,横面凹凸错落,纵向多层梯级。流水长期冲刷,石板边缘已经圆滑,没有棱角。洪水从滩头往下冲击,将滩底脚掏掘出一汪深潭。洪水消退后,水潭如同无云的天空,有时碧绿,有时湛蓝,极清澈却不能见底。再往下,白泥江便进入几十里的险峻峡谷。
春夏丰水期,激湍的河水涌下滩头立即变得汹涌,咆哮着拥挤地向下奔腾,把一股股流水摔成浪花,抛掷在滩底的深潭里,然后向前流去,在水净庵的山下转了一个弯,消失在峡谷深处。一年中的“端午水” 洪流最大,瀑布惊涛骇浪,飞沫变成白雾,在峡谷中升腾,极为壮阔。
秋冬枯水期,平缓地河水分成几股,不紧不慢地流下岩滩,又被凸起的岩石分割成若干涓涓细流,各自捡着低处往下倾泻,形成若干小瀑布。细流遇到高处或低处又不断改道,又重新汇合一起,时分时合,顿生情趣,像不成熟的恋爱中的男女。最后所有的涓流都飞落在滩下的水潭里,在水潭中停留,沿潭边慢慢转圈,似乎有些留恋,最后无奈地悄悄绕过乱石,钻进水黄杨丛中,无声无息地融入两岸的青绿苍翠里。
水潭右边不远的河床上,矗立着一栋四层的保家楼。修建于此,并不像用于军事防御,更像是观赏瀑布的楼台。拾阶登楼,身临其境,观石桥而揽长虹,听涛声而怀大海,极为壮美。当初的楼主应是雅士,闲暇时观瀑听涛,搏水戏鱼,把酒行吟,抚琴浅唱,无一不美。
碾坊·磨坊·油坊
岩滩的梯级瀑布右侧一个斜坡,连着小山弯,先民们利用河水落差的力量,在斜坡和山弯里分梯级建造了碾坊、磨坊和油坊,在滩头右侧凿开一个缺口引出一股水作为动力,科学合理衔接,分六个梯级多次利用。
一级、二级为水碾。三级为水磨。四级为水碾,五级又为水碾,六级为油坊。旧时候均为私人所有,新社会建立合作社后,为集体所有,加装和改装了棉花去籽机、弹棉机、擀面机,仍用水为动力。
这些碾坊、磨坊、油坊建筑,依山傍水,高低错落,屋基用石头筑垒,房屋用木材搭建,外墙用石块砌封,建筑风格协调,外观形貌一致,形成一个既有特色又有气势的建筑群落。碾米、弹棉、榨油,功能齐全,布局合理,既充分利用了空间,流程之间连接又很紧凑,极其完美,堪称经典。
十岁那年的秋天,我背着一篓棉朵,随阿婆来这里摧棉籽、弹棉花。把装满棉朵的两个背篓放在空地上排队,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带着好奇心,在这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细细地看,慢慢地想,琢磨着水碾、水磨各个机关的要领和妙处,迷在其中,乐不思归。
每槽稻谷碾好约四十分钟,由来碾米的人自己用铲瓢铲起,用风车车去糠灰。把糠灰装进布袋里,放在米上面,挑回去喂猪。旧时候家里有水碾或者油坊便算得上殷实。碾米收费不贵,以米带费,一箩提半升,一挑一升,一升两斤半。只需坐守,便有米进,可以供一家人生计。
孩提时代,水碾坊、磨坊和油坊,是我最牵念又最销魂的地方。几次跟着父亲到报木林碾米,乘着大人不注意,跳进碾盘台,坐在碾轮的横杠上,随着碾轮转圈圈,因为危险,没少遭碾坊主人呵斥和父亲责骂。碾轮日夜不停的碾米,碾盘上积有一层薄薄的油糠,用手指撸上口水,把油糠粘起来送到嘴里,黏黏的,稠稠的,略有甜味。油坊一年中有两个时段生意兴旺,初夏榨菜籽油,初冬榨茶籽油、桐籽油。油坊一开榨,很远便能闻到油香。冬天天冷,一群孩童便围挤在油坊大蒸锅边,边烤火边看师傅们烘茶籽,碾茶籽,蒸茶籽粉。看油匠师傅赤着脚踩填枯饼,看师傅们悠起悬吊在屋梁上的大油锤,重重地撞击榨槽里的大木楔,枯饼在榨槽里被挤压,随着油锤的撞击声,木榨槽底流出清亮的茶油,像一股涓涓长流的山泉。
永不回来的风景
这么多年,我去过报木林多次,每次去这里都在变化。
如今石头寨已荡然无存,黑压压一片灰色调的石屋被一栋栋砖混结构瓷砖墙面的洋房取代。家家户户用碎石机把一块块规整的石板石块破碎成砂石搅和成混凝土,把小青瓦换成了水泥现浇板屋面。一两栋幸存的石头房子夹在洋房中间孤孤零零,显得格格不入。居住其中的三两个耄耋老人,像崖岸边勉强扎根的古树,感叹着岁月流逝与世事变迁。曾坚固不催的保家楼,已破败不堪,只剩下残垣断壁,伫立在河岸。
上世纪70年代末,大队在寨子背面下游建了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水电站,在白水摊头砌了一座水坝,从一侧的悬崖下装上大涵管,打隧道,引水发电。大坝蓄水淹过古石桥的桥墩,淹没一半的大石桥,不再雄伟。石桥两头被加上了水泥梁桥,桥面石板被揭掉,换成了水泥路面。蓄水的淤泥沉淀在洗衣码头,集成一层厚厚白色的泥沙。三块桥志碑在破四旧中被砸烂,丢弃在浑浊的河水里,深埋在河底的淤泥里。
碾坊磨坊油坊在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分给了村民承包,随着农业机械的发展和普及,这些古老的家伙行头都被淘汰,已不见踪影。曾经作为农家人重要的生产场所,已杂草丛生。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变革,科技在进步,农家人过腻了刀耕火种的日子,过怕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们通过不断改造村落,以拼命地追赶上这日新月异变幻无穷的现代文明。
报木林崖岸险峻的岩壁,勉强扎根的古树,无奈悬吊的藤蔓,顽强蔓延的水竹,肆意飞泻的瀑布,各种无名的野花和各种同样无名的小鸟,似乎没有老去,仍然那样年轻,仍然充满山水的灵气。但那别具一格的石屋,横立激流的跳岩,倚地就势的碾坊,坚固雄伟的保家楼,蜿蜒曲折的石板路,已经荡然无存,踪迹难觅。曾经的历史遗迹、特色建筑、幽美环境、淳朴民风已经远去,不再回来。遗憾,伤感,失落,在记忆的搅拌下成为乡愁,仍然在心中,在梦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