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启军
是的。就是想忘,那也是忘不了的——
1983年5月里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在古丈坪完小操场边一间低矮的小平房内(我的宿舍)有如锯料一般正煞有介事地拉着我的小提琴(还记得是《开塞练习曲》)同事、也是长辈的杨官林老师从门口探进头来,笑眯眯地说:“拉琴呢。”我停下,歇了手,有点不好意思,说:“嘿嘿。搞好玩哩。”杨老师看着我,又说:“哎,启军,我问你,是不是最近谈了女朋友了?”我一听,吓一跳,那可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立马那个窘迫,忙说:“没有,没有,哪会有的事,谁说的!”这时杨老师背着的手却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张报纸来,扬了扬,说:“是么。看看,这不是你写的文章?都刊登了啊。”
我忙过去一看:哎呀,是的,没错,是我写的:《库佩切斯基公园的夕阳残照》——赫然登在了《团结报》的三版副刊“兄弟河”上。标题下也落有我的大名。
那个意外,惊喜,兴奋。
原来这是去年底应州团结报和共青团州委联合举办的青年励志的征文竞赛凑兴弄的一篇杂感征文,没想竟刊登发表了。写的是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与女友冬妮娅在库佩切斯基公园因心志各异失意分手的情形、场景及我的感触、评论和心得。老实说,我都几乎忘了呢。当然那会儿,我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及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是欣赏、崇敬有加的,冥想中甚至觉得我或许就该是那个保尔。而对他身为布琼尼骑兵师的一员、骑着战马挥舞战刀还戴着红军尖顶帽冲杀在乌克兰的原野上,及至不幸严重伤残而退坐在老家谢佩托夫卡城郊烈士公墓松林下的长椅上所作的那番悲壮的怀想,更是不可避免地默念、牢记于心:“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痛悔,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临死时,他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类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只是、只是杨老师,如何就认为我谈了女朋友呢。
好了。这就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团结报》副刊“兄弟河”、同时也是在公开报刊上发表文章,或所谓的作品。当时我21岁,是个小学教师。如此,也算是我与《团结报》、与副刊“兄弟河”扯上了线了。稍后,《库》文还得了个一等奖。奖状及奖品是有锅盖那么大的一本相册。
都说凡事就怕头回。那是当真。一篇千余字短文的发表,对于当时年轻的我来说,如同吃了牛鞭火锅。那个来劲,那个鼓动与鞭策,几近是无穷的。暗自就想,嘚嘚,不赖么,三根骨头四根筋,行啊。于是上课教书之余,就真的琢磨起文章来了。记得同年秋后,也许是冬天,我又在“兄弟河”上发了篇文章:《北泉》。那算个散文,写的是我们学堂坎下的那口凉水井。来年春夏,又发了两篇习作:《茶山露珠》和《金色的山湾》。看看,得味了么。得了味又越发来劲了不是。而接下来,那就不用多说了,什么《山影》、《河岸》、《弈人小录》、《阳戏》、《岩板桥》、《大阳沟》、《黑山砍柴记》之类,冬去春来,一年两年、三五年不等,就陆续都在“兄弟河”上搞了。搞了也俨然成了个业余作者。搞了又免不得借助“兄弟河”,由“兄弟河”起势、壮胆,搞到外边去了。在此不妨斗胆吹他个小牛。1986年11月,一月之内,突然之间,我的三篇习作就分别发在了北京、天津、长沙的三家所谓的权威期刊和报纸副刊上。又两年,不仅在上海、乌鲁木齐也搞了,中国作协的《民族文学》还干脆发了个《向启军散文专辑》。由此我也连带赚着机会,去到北京及东北延边的长白山天池,很是惬意地玩了一玩。跟着呢,我尊敬的老兄兼师长、吉首大学的彭志明,又硬拉着我这个小学老师去吉大中文系搞了盘散文创作讲座。彼时,我是硬着头皮,借着酉水河的长滩流水及湘西山歌、哭嫁歌的韵调,着实吹了一通的。毕,宽大的教室里,两百余名大学生,没料想竟热烈鼓掌了近一分钟。弄得我满脸通红、大汗淋漓不说,也在那儿傻笑呵。
想到此,我突然止不住喉头发硬,眼含泪水。原谅我,我老了,脆弱了。而深懂我心,指引、帮助我许多的彭志明老兄,已然走了23年了。
得,打住。平静些。奈何复奈何。只是转回本题,“兄弟河”于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正如各拉丹冬、古宗列曲为长江、黄河之源,湘西屋脊大灵山为澧水之源,我虽愚钝笨拙,乏论天赋才情,可我也深知、懂得,哪怕我是个非器作者,蹩脚作家,《团结报》的副刊“兄弟河”,不可置疑地,也是我的源头啊。源者,始也。始者,前所未有也。
于是成恩。“兄弟河”,恩人乎。
现在我也想着我第一次去团结报副刊部的情景。那是1987年冬。那天我搭班车到了吉首,本也是与好友、花垣籍的民师麻同学约会的。两人见面拍打拥抱、说笑扯谈、兼美美吃了盘饺子后,也就分手作了别。就在走回汽车站的路上,我突然起了个念头:时间还来得及,能否到“兄弟河”那儿走一遭、瞧一瞧,兴许也能认得个把老师呢。这样就到了团结报社门口。唉,怎么说呢,怪只怪我天生也拘谨、太老实,没个出息。哪怕肚子里波浪翻涌,激情万丈,行为上却是历来胆小如鼠的。何况“兄弟河”,又是那么神圣啊。不说也丢人,半天,我都不敢跨进团结报社的大门。样子呢,就像个小偷,只做贼一样在大门边不住气地来回晃荡、转悠:去,还是不去?好,还是不好?碰到编辑老师,该如何说话呢,人家会理我么?正犹豫踌躇呢,天可怜,突然同为文友的凤凰的田晓辉老弟来了,他就是去“兄弟河”副刊部的。初还以为我在等什么人,及见说,奇怪地看我一眼,笑吼一句:“咳,你啊你,怕什么!”随即潇洒地掏出一包“古湘”烟,拉着我就进了大门。又推着我,噔噔噔地上了楼。
至于如何受到编辑老师的热情接待,递烟递茶也没个架子;又如何谈及创作兼嘘寒问暖;以及日后如何除了敬也没了畏、还怎的成了朋友加兄弟,就都不说了。
再回本题。老话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又有宋之问、陆游的诗曰:常欲万里去,怀恩终在斯;圣主恩深何力报,时从天末望修门。现如今,我是垂垂老矣。于作品、创作,也就是个既不能立、又自知过了气的家伙。然则“兄弟河”粼粼的波光呢,又数十年来对我辈的启蒙、指引、普照呢,就真个如庄子的《外物》所言,“得鱼而忘荃,得意而忘言”了么——否也。力不逮而情自存。我鲁,情不鲁。故“兄弟河”于我,在我的心里,永远还是那么耀眼闪烁,那么——
瑰丽,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