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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7月09日

萝 卜 妹

吴 恒 忠

云贵高原延伸到湘黔交界处,形成了一个面积达三百多平方公里的台地——腊尔山台地,生活在这里的族群史称“红苗”。熟知腊尔山的过往与今天的人,必然知道这一区域全面融入到汉文明才两百来年,更应该知道这一地区在过去经济上是何等落后。特别之处,是他们仍然保留着本民族的语言、习俗与生活节奏。

这篇小文人物故事的发生地,是在这个台地版图中的一个小点,那是一个特别的苗寨和一条特别的河流,寨子叫苏麻寨,河流叫苏麻河。按行政区划,这里属于湖南凤凰。

需要说明的是,这个族群发奋图强、勤劳勇敢、纯朴善良;他们有自己的历史故事,有自己的情感世界和人生追求;他们一直在努力跟进时代。

—— 题记

一条小河从寨子边掠过,这是极惬意的安排,小河仿佛是一根绿色的琴弦,最能撩动少男少女的心思。苏麻寨的萝卜妹正是因为这条河动了念想。

萝卜妹是个外号,这个外号叫得响,以至于寨子里的老老小小很多人不知道她的真名。乡村的孩子们,到了青春萌动的年龄,男女之间互相开点玩笑是必然的,相互取外号就是孩子们乐此不疲的一种娱乐方式。男孩子们叫她萝卜妹,讲她像苗家人养的可爱的萝卜猪。

其实,萝卜妹个子矮小点、圆胖一点、皮肤略黑一点,但她身体结实,皮肤黑得健康,做事麻利洒脱,她不算是很美,但朋友们和萝卜妹自己都知道,萝卜妹一点都不丑。

当然,对于这个外号,萝卜妹并不多作理会,因为她要做的事情太多。

萝卜妹打小放牛。八岁那年,或是因为父亲生病,又或是因为贪玩,她就和同伴下苏麻河洗澡,去河边撮虾米,索性就不读书了。

于是妈妈把家里的一头公牛、一头母牛和一头小黄牛交给她,家里腾出了一个割牛草的劳力,放牛的事,就归她了。

十一岁时父亲病逝,她哭了一场,决定再回到学校去。可想了想,三个哥哥都还没成家,还有个小弟弟在上学,最后还是不好意思向妈妈开这个口。

这个时候,萝卜妹要放自家的三头黄牛、七只羊,还有叔叔家的三头牛也要照看。

寨子的北面有一片大坡,那里水草、野草肥嫩,杂木树多,草坪宽阔,还有大石头,是放牛、羊的好地方,那大坡叫来龙坡。

白天她放牛,还兼顾砍柴、剥构皮、摘金银花、挖麦冬、黄精、白芨这些药材。有收工早的时候,她还要在自家的菜园里浇粪种菜。

萝卜妹干得很起劲,因为到了冬天,小羊羔可以卖到二三百元一只。她时常赶集去卖自己的劳动成果。她赶集没穿什么好看的衣服,自然也就从不邀伴,别人坐车,她走路,光是路费就可以省下一元钱。到了集市上也不吃绿豆面,不舍得买好看的衣服。但是,家里的盐、洗衣粉、继父的烟丝,这些都让萝卜妹主动担承了,有时还可以帮弟弟买件新衣服。

当然,萝卜妹的勤劳、能干和劳动成绩,与放牛玩伴中的哥哥、姐姐们的帮助不可分。她小的时候,代江哥就经常帮她砍柴、赶牛,有时把他自己挖到的一点点药材也给她了。萝卜妹打心里也乐意让代江帮忙,代江长得结实、英俊,一口好看的白牙,嘴巴甜,人品好,只是家里也穷。

把牛儿赶上来龙坡之后,大家各自砍柴,有很多次,是代江帮她一起砍柴。男孩子砍一挑柴,女孩砍一背笼,然后大家就坐在高处的一块最大的石头上讲玩笑话、看牛吃草、唱苗族儿歌。

萝卜妹口才好,嘴巴快,张口就来:

麻雀小,

小阳雀,

不会做鞋子,

只好打赤脚。

此时的萝卜妹正脱下了那双脏兮兮的解放鞋,光着脚丫子蹲在大石头上歌唱。

金凤唱道:

我爸打我脸,

我妈打我背,

(我出嫁时)爸爸送我银挂带,

妈妈送我金耳环。

金凤是萝卜妹的发小,小萝卜妹一岁,情感上的事却和萝卜妹懂得一样多。那个还没有外号、跟着姐姐来放牛的金凤妹妹则唱道:

小鸟吃“比哇”(樱桃),

大鸟吃“比间”(救兵粮),

妈妈不让我吃奶,

我头靠床头哭脸“念”(哭)。

大家正唱在兴头上,萝卜妹又唱了一首,意思是这样的:

一棵大个救兵粮,

果小那蔸甜一些;

你们莫骂我屁孩,

再过两年人长成;

小的时候你们带,

长大要报你的恩;

送你一件新衣裳,

还要绣上一朵花。

苗族儿歌一般是四句,萝卜妹记性好,唱了一曲长八句的。代江大些,他家四兄弟,都不唱这些歌。但是,唱完之后,金凤就会问代江:“代江,你看我们哪个唱得好些?”来不及等他回答又问:“是不是萝卜妹唱得最好?”代江缓缓站起身来说道:“不晓得你们那些。”看代江动身了,大家就都一起吆喝着把牛羊赶回家。

萝卜妹时常花点小钱做的一件事,就是晚上花五毛钱和金凤、代江他们去看录像,和男孩子们抢座位、挤油渣,而在抢座位挤油渣这些事情上,代江常保护她,也没少欺负她。

比如有次赶集贵州松桃盘信,萝卜妹卖自己种的叶子菜,品相新鲜正在好卖。不知代江从哪里冒了出来:“萝卜妹,你昨天才打的甲胺磷,今天就拿来卖?”把买菜的人都吓跑了。

可是,萝卜妹有什么困难都要找代江,代江也是有求必应,绝无推辞。一次萝卜妹家的牛走丢了,萝卜妹赶忙回家找代江,代江放下手中的活立即跟她上了来龙坡。

找到牛的时候,已是黄昏。

走在回寨子的石板路上,见各家都冒了炊烟,罩在黛色的瓦屋上空,像是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纱。萝卜妹心情大好,她想了想说:“代江,人家都说我两个好。你是不是喜欢我?”

“难得理你这个疯婆娘。”代江想都没想就用平常打趣的口吻回答了她。

赶新寨集(腊尔山)的时候,萝卜妹常是放单一个人走,她把赶集市看成是一次劳动,习惯不必穿上好看的衣服,也习惯了没有陌生的男孩子与她一路唱歌打趣。

可是有次赶集路上,她看到代江在追几个走在一起的好看姑娘,便一下来了精神,她凑上前对那几个姑娘说:“这个小伙子是我们苏麻寨的,你们莫和他好,他都退掉两个老婆了。”代江哭笑不得,片刻间,萝卜妹和那几个姑娘都嘻嘻笑地跑远了。

代江也不生气,只是代江要追的女孩子不再搭理他了。其实啊,萝卜妹讲的话也不是没有根,代江确实带过两个女友回家,但最终还是没能留住。

花谢花开,春去春来。坐在大石头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可是换客不换主,萝卜妹仿佛就是大石头的主人。

现在成天跟在萝卜妹屁股后头放牛的人是妹照,他比萝卜妹要小十来岁。

一日,坐在大石头上的妹照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妹娇姐”,萝卜妹的名字叫妹娇,他晓得萝卜姐可不是他随便可以喊的。

“我们要赶牛回家了吗?”

“再等会,你们家的牛还没吃饱呢。”

“你怎么知道的?”

“牛的后身脊骨下面有个窝,窝平了就是吃饱了。”

“为什么我们一起来,我们家的牛没吃饱呢?”

“你们家的牛要花心点。”萝卜妹的眼睛一直望着远山,回答却不迟疑。

“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你家的牛在那前面好远的地方去了。它是看到前面的草青油油的,走过去吃两口,抬头又看到前面的草青油油的,又走去吃两口。所以吃得慢些,也就饱得慢些。”

“妹娇姐你太厉害了,什么都懂!”接着,妹照又问:“妹娇姐,你怎么还不嫁人呢?”

这一问对萝卜妹有点刺激。看着这个小自己十多岁的小屁孩呆萌可爱,萝卜妹眼一眨、头一偏说:“不是我厉害,而是我必须要照顾好你。”萝卜妹有意要逗一逗他。

“为什么?”

“因为大人早就把我俩定亲了。”

“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不信!”

“不信你回去问你爸,是你爸看上我勤劳能干就向我爸提亲了。所以,我得像大姐姐一样照顾好你。”

“这个,这个,这个不好吧?”

萝卜妹说:“那你不要我也可以,只是要赔我等你那么多年的青春损失费。”

“那要赔多少钱?”

“也不多,五千。”妹照一脸茫然。

第二天早上,萝卜妹又看到妹照赶着牛远远地跟在后面了。

“妹娇姐,你等我一下!”

“不等了,我要先去砍柴。”

“不着急的,等下我帮你砍两下就满背笼了。”是的,妹照一天天长大了。

砍好柴,他俩又坐在大石头上。妹照弱弱地问了一句:“妹娇姐,那假如我娶了你又要多少钱呢?”

“那就只要两千了。”萝卜妹在偷笑,妹照则陷入深思不说话了。

这一段虚拟情感故事的最终结局,是不久后的一天,妹照的父亲和萝卜妹在路上打了个照面:“萝卜妹,什么时候接你这个新媳妇到我家来啊?”妹照父亲一脸微笑、夸奖萝卜妹好口才。萝卜妹有点尴尬、有点害羞,口里却振振有词:“叔,老话讲得好,孩子不哄怎么长得大?日头又怎么肯落山呢?”

……

后来。

金凤嫁了,代江也有两个孩子了,妹照出去打工了。

屈指一算,不知不觉萝卜妹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了二十来年,萝卜妹有34岁了。

那时候,苗家的姻缘多半是在集市上确定的,叫边边场。不过熟知萝卜妹的人都知道她没赶过边边场。但是,她那天却是在赶新寨集被叫去与一个男人相亲见了面。萝卜妹没看上男人,男人相中萝卜妹了。

萝卜妹跟继父、妈妈和几个哥哥说,不干。

可是好说歹说,妈妈和几个哥哥决定还是把萝卜妹嫁出去为好,彩礼是一万元。

不知是太突然还是太伤感,金凤看到再累再痛都没哭过的萝卜妹这回哭了,她咬着金凤的耳朵说:“我还没谈过一场恋爱呢!”

这一年是狗年,萝卜妹在2006年的岁末嫁了人。

……

按照苗家的习俗,新娘嫁出去三天要回门。这天,萝卜妹和丈夫回娘家。在寨子里遇见了谁?遇见了代江。

代江看到萝卜妹成了家,打心底里为她高兴。这时见了她,口里却这样说:“看吗?当初要你和我你不干,看现在嫁出去那么远?”

巧舌如簧的萝卜妹一时憋红了脸:“嗯,嗯,乱讲话是要烂舌头的。”倒是她的男人坦然一笑,给代江递了支烟。

第二天,有人看到萝卜妹把她的男人带上了来龙坡,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了好久,好久。

注:“代”“妹”等是东部苗族人外号的前缀。“代”多用于男性;“妹”可男女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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