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年
1
爱看刘云帆画画，用鲜艳很快覆盖了荒凉的画布
把画挂上墙，墙上就开了无数扇窗子
一扇窗子通往一个鲜艳的世界
那里完全摆脱了科学、管控和恐惧
没有画框多好啊
让鲜艳覆盖荒凉的白墙
流下来，覆盖我的荒凉
继续流，流出防盗门和保安亭，覆盖人世的荒凉
——我的诗歌《鲜艳辞一》。
2
一直认为是诗歌拯救了我。
2009年7月31日晚，写的这首《写给儿子刘云帆》，是封遗书。“一,突然想到了身后的事，写几句话给儿子。其实，火葬最干净，只是我们这里没有。不要开追悼会，这里，没有一个人懂得我的一生。不要请道士。他们唱的实在不好听。放三天吧。我等一个人，很远三天过后没来，就算了。有的人，永远都是错过。棺材里，不用装那么多衣服。土里，应该感觉不到人间的炎凉了。二,忘记说碑的事了。弄一个最简单的和尚碑。抬碑的人辛苦，可以多给些工钱。碑上，刻个墓志铭。刻什么呢，我想一想，就刻个痛字吧。这一生，我一直忍着，没有说出来。凿的时候叫石匠师傅轻一点。三，清明时候，事情不多，就来坐一坐。不用烧纸钱，不用挂青，我没有能力保佑你。说说家事，说说那盆兰花开了没有，最近看了什么书，交了女朋友没有。不要提往事，我没有忘记。你看石碑上的那个字，刻得那么深。不要提国事，我早已料到，你看看，石碑上的那个字，刻得那么深。”写完之后，发表在网上，文字带走了我的疼痛和绝望，又对生活充满了勇气。因为这首诗，我的命运开始触底反弹，走上了文学的道路。这首诗之所以那么绝望和深痛，没有户口，身份证又过期了，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人理解和尊重，考驾照又没过，写诗被人骂为不务正业，梦想的实现显得非常渺茫，都是原因。儿子刘云帆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生下来虎头虎脑的他，很少吵闹，除了经常感冒发烧之外，别的地方都让人喜欢不尽。两岁半了，还只会叫妈妈，爸都不会叫，要什么只是用手指指，这时才急了，开始以为是舌系带的问题，剪了两次，还是一样。到州医院检查，说是听力有严重问题，最坏的打算是个哑巴。怕误诊，到长沙湘雅医院去检查了两次，果然说听力没问题，是大脑的语言中枢发育迟缓，也没有好的治疗手段和药物，只能靠大人训练了。回来之后，我和妻子相对流泪，商量决定：不转嫁责任给他的弟弟妹妹，只要这一个孩子，尽量的省吃俭用，用我们所有的精力和财力，支持他独立生活。当时，妻子与人合开了一个诊所，收入不错，我就放弃了工作，专心在家里教他讲话。我发现，他讲不好话的原因主要有两条：一，是舌头和嘴唇配合不默契，二是肺活量小，气息弱。于是，我教他潜水、吹气球、吹口琴，开始只能憋两秒，后来，能憋半分钟了，始终不准他用手势表达，训练是有效果的，喊爸爸的那天，我欣喜若狂。以后，他每多发一个声音，在我听来都是世上最动听的歌声。五岁的一个上午，那天读的是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教了他一百三十六遍，这是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的数字。他不仅背不得，不仅读不准，还读不通。总是掉字，看着他坐在沙发上嘟着小嘴，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等待着我读第一百三十七遍，我假装上厕所，在走廊就泪流满面了。
3
这是什么花？萤火虫花。哪里有萤火虫花？
想象的，觉得应该有，于是就画了
他说应该有就有，没有也有了
鲜艳的蛇一样游动的，吐着微光的萤火虫花
在五十乘六十平方厘米的范围里，他就是造物主
他说房子应该有感情，于是房子便流出了眼泪
——我的诗歌《鲜艳辞二》。
4
有时还怀疑是不是我亲生的。我擅长的作文和诗歌写不好。学篮球，动作慢，我擅长的爆发力，对于他来说约等于无。学音乐，第二天，音乐老师便主动叫他别来了。也学过画画，完全不顾透视和比例，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师倒没说什么，同学们总是嘲笑他。然而，他竟然能够上学了。成绩虽然在下游，但没有垫底。以后，我去云南打拼，追逐自己的梦想，妻子放弃了工作，在家照顾他。在外漂泊的日子，我最害怕的是她的电话，每次都说学校里，有人欺负刘云帆。妻子呢，则最害怕老师的电话。但越害怕的事，越会经常来。我在外地，眼不见心不烦，何况我还有写作可以安慰，却苦了她，不仅要面对亲友们的奚落，还要实实在在地去学校面对。有次，一向温和的她竟然动了手，打了欺负儿子的学生。
5
小学毕业了，初中也毕业了，职业高中竟然也拿到了毕业证，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奇迹，但这些奇迹给我们带来的欣慰，很快被他的另一些想当然的蠢话和傻事所击碎了。他和老董学音乐，三个月一事无成，一喝酒，到处给人打电话，托熟人找了一个打杂的，面试之后，被谢绝。实在找不到工作，他就摆地摊卖烧洋芋烧苞谷，有时也跑跑摩的，但经常被抓，入不敷出。让他做体力活，希望今后能凭借诚实和勤劳养活自己。跟岳母种过菜，做过装模木匠和园丁，手脚慢，性子躁，越做不好，越被人瞧不起，越被人瞧不起，越做不好，形成了当年我在水泥厂工作时的恶性循环。因为他，家也摇摇欲坠。
一度，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嫌弃刘云帆了，包括我和妻子。
6
欲望越来越少，所以内心的荒漠化越来越严重
所以越来越喜欢雨天出门
因为倾诉越来越少
所以我爱听雷
黑云吞食了白云，暴雨吞食了群山
因为有了欲望，老天爷失去了控制
颜料交合，没控制住欲望，刘云帆的岩石长出了红蘑菇
——我的诗歌《鲜艳辞三》。
7
孤独是刘云帆的空气。
二十三年来，他都是在孤独中长大的。
“刘云帆总是一个人拿着手机，一言不发。从来没有伙伴打电话来。总是一个人面对嘲讽，不敢向我说；总是一个人骑单车去雨中，去梯子岩水库或者别处 ，又一个人回来，自己炒饭、洗衣，然后又一个人拿着手机，一言不发。——没有姐姐，会少却三分之二以上的依赖、眷念和遥望”。我的这首诗《姐姐》是写的刘云帆的孤独。因为当时口头表达欠缺，不能表达很复杂的感情，他的孤独远比常人庞大，甚至比我的孤独都大，都要深，都要久。没有人愿意成他的朋友。亲人们能给他关爱，也给不了他友谊。爱情，更别想了。有姐姐就好了，我有两个姐姐就像拥有两个太阳、两个月亮、两个湖泊般的感觉。
五年前的一个正月，我带他放孔明灯。点燃了，我叫他许三个愿望，他许了。最终红艳艳的孔明灯，冉冉升上半空，化为群山之上的一颗星辰。他很开心，我问他许的什么愿望。他毫不隐瞒，说他希望能找到一个女朋友。他就是这样，我年轻时闷在心底打死也不肯说的事情，他轻轻松松地就说出来了，说得天经地义、正大光明。作为诗人，我知道他是对的，但作为父亲，却认为他是错的。父亲往往宁愿儿子多些城府，哪怕少些天赋。
另外两个愿望呢？我再问。
都一样，他道，我真担心，没人看得起我，真担心一辈子都找不到。
你还这么小，不要急，我安慰他。
连自己都觉得这种安慰没有任何力量。
8
“说直接点，别怕话难听。刘云帆既然是这个样子，早点找个媳妇。把孙子当儿子养，以后你们老了会有个着落，他自己也有个着落。”有个好心的亲友语重心长地告诉我。
在职业高中毕业后。有人给他介绍了女朋友。被对方一一否决。有人开始给他介绍带残疾的女朋友，也依然被否决。
当然最丢脸的一次，是在电影院，因为给女孩子递瓜子的时候，声音大，吵了别人看电影，女孩子一生气提前走了。他回来很沮丧。我问他女孩子长得怎么样，他说很好看。我问他是不是真心喜欢她，他说是的。于是，我给他出主意。既然知道她家门面的地址，你可以上门去道歉，表明心迹，也许可以挽回她的心意，失败了也不要紧，自己尽力了，也免得以后后悔。
他真去了，一会儿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她骂我癫子，愚宝儿，神经病，把我赶出来了。”
9
决定把刘云帆画的那幅《欲望》从墙上取下来
太粗暴，太肮脏
影响食欲，又让人不得不看
放在角落也不行
太粗暴，太肮脏
影响心情，又让人不得不看
穿衣服一样，我用一件我的旧衣服，把它遮住
——我的诗歌《鲜艳辞四》。
10
为了帮他对抗孤独，我教他学摩托考驾照，竟然考上了。带他跑北海，经历风雨，磨炼意志。一上路，我发现，其实是在磨炼我的意志——在前面我担心，在后面也担心，看得见他我担心，看不见他也担心，这哪里是旅游，根本就是酷刑。
为了帮他对抗孤独，我教他写诗。让他听我讲课，期望诗歌能拯救我一样，拯救他。他虽然有进步，但文字功底实在太薄，找不到自信。我又不想在诗歌上说谎，违心地表扬他。刘云帆现在基本一个星期写一首诗。最近写了首《煮鱼记》：“先放点油，再倒草鱼炒，再用清水煮，煮开了，再用小火煮，然后煮熟就吃了。鱼好吃，他们说，吃鱼会补脑补智商，适合我吃。”一贯的啰唆，一贯的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技巧。他写出来，没当一回事，扔到朋友圈，就去打篮球了。我竟然读出了悲凉。
为了帮他对抗孤独，还建议他去考保安证，我想工作了，有了同事，能挣钱了，就不会那么孤独了。没想到他真去看书，还真考上了。边听课，边等待保安公司叫他去上班。
为了帮他对抗孤独，给他买了宠物鹦鹉。
那天，鹦鹉死了。
他很悲伤，我叫他画下来，留作纪念。
他很快就画好了，用的是彩色铅笔。
我拿来一看，粗陋不堪，鸟不像鸟，人不像人。
他自己则很满意。还拿手机拍下来了。
没想到，这会拯救他。
纸后来找不到了，手机上的图片，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