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 群
我一直记得12岁的那个安静的午后。
清浅的阳光撒在院子里,蔷薇此起彼伏开得正艳,苍老的院墙爬满了湿润的藤萝和青苔。小狗趴在树下睡觉,树上白色的花瓣落下来,厚厚的铺在青砖上。
你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见惊扰到了我,你抱歉地笑了笑说,你是我哥哥的同学,你俩约好了今天去郊外爬山。我招呼你坐下等一会,说哥哥有事出去了。你注意到我手中翻开的《花间集》,惊呼道,你也喜欢诗词吗?
我们便从韦庄、温庭筠开始聊起,一直聊到当时最火的顾城、北岛、汪国真。我有些感叹道,若是能有人能把古体诗词与现代诗歌很好地融合起来就好了。你脱口而出,有啊,余光中!见我疑惑的眼神,你当即站在院子中间,大声地背诵起来: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
你微微地昂起头,完全沉溺在诗里。阳光下,你身上的白衬衣真是好看,好看到让我忽略了你脚上那双破了洞的球鞋。
从那之后,你经常来家里找哥哥玩,有时也会带上我一起出去。我们去城墙上看落日,骑很久的车去小镇上看傩戏,更多的时候,我们去电影院后面的山坡上翻跟斗,大声地唱歌,或者争论着我们各自喜欢的诗人。
哥哥喜欢海子,他成天都在叫喊着:“我们最终都要远行/最终都要跟稚嫩的自己告别/也许路途有点艰辛/有点孤独/但熬过了痛苦/我们才能得以成长。”
而你更爱余光中。你说,还有什么比《乡愁》更能触及到内心最柔软的疼痛。每次你们争论不出结果的时候,就会让我做决定。这时,我便骄傲地站在小土堆上宣布,《乡愁》要比海子更好一些。哥哥有些懊恼地冲我扬了扬拳头,但我其实一点都不怕他,因为我掌握了他调皮捣蛋的种种劣迹。你得意地看着我,我想告诉你,那个叫余光中的人写的诗很美,而你穿白衬衣的样子很好看。可最终我什么也没有说。
玩累了,我们仨就躺在山坡上看云,看大朵大朵的云飘浮在天空中。我眯着眼轻轻地念道:“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时光就在这朝飞暮卷中悄悄地消磨掉了,当年那三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最终都要远行,都要跟稚嫩的自己告别。我上了省城的一所中专,你们也各自去了不同的学校上大学。
在那个消息闭塞的年代,书信是我们唯一的联系方式,你来信告诉我你参加了学校的诗社,你在学校入了党,你读的大学正是余光中先生的母校。我也给你说我的烦恼,诉说一些少女成长期间的怅惘。书信里,我们说得最多的,还是诗。你说你是走进大学后,才真正走近了余先生的诗,才了解余先生不同时期、背景下的写作风格,才懂得了余先生回旋往复,一唱三叹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有一次,你在信的结尾处写道,思念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读的时候就在心里笑你,那么一个热爱《乡愁》的人,居然也会把这句诗给记错了。不过,我并没有去纠正你,因为那个时候,我喜欢上了我们班的一个男生,他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一个长得高大帅气的东北男孩,能弹一手好吉他,还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每次学校有篮球比赛,操场上总是围着不少的女生冲着他尖叫。只有我知道,他回过头向观众群里寻找的,是我的眼睛。
我写信告诉你我的恋情,想与你分享我的幸福。隔了一个星期你才回信,你说只要我快乐就好。和以往不同,这封信很短,却像是写了很长的时间,随信寄来的还有一本《与永恒拔河》。渐渐的,我们来往的书信变得少了,你偶尔还会寄些书给我,比如《白玉苦瓜》《听听那冷雨》等等。而我正在恋爱中,很少回信给你。
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工作,而他去了北方。我们谁也放不下这份感情,却又无法做到为了对方而放弃现实中的一切。就这样,直到两年后,他身边有了另一个陪他看星星、听他弹吉他的女孩子。
虽然我早就猜到了这样的结局,可是当真相来临时,我还是被击垮了。从医院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
当你出现在我面前时,眼睛里满是疼惜。我努力冲你笑笑,我知道我笑的样子一定比哭还难看。可能是我苍白瘦弱的样子吓着了你吧,你喃喃道,傻丫头,你怎么变得这样了呢?
那段时间,你经常来我家里看我。毕业了的你,回到家乡的中学做了一名教师。你还会跟我聊诗,聊那些我们曾经热爱过的诗人。不过,大部分时间我都不出声,你就一个人在那像是喃喃自语。有时候,你会带本《记忆像铁轨一样长》读给我听。你说,瞧,余先生的散文其实比诗还写得好呢。我默然地点点头,看着窗外想,北方这个季节大概已经下雪了。
你带我去散步。去城墙上看落日,去电影院后面的山坡上看云,有一次还骑自行车驮着我去镇上看傩戏。你试着把我们年少时曾经做过的所有快乐的事情,重新和我再做了一遍。回来时,我坐在你自行车的后架上,突然想起了和他看完午夜场后,也是这样坐在他自行车的后架上,一路笑着唱着歌穿过大半个城市。
你使劲地蹬着脚蹬子,大声地和我说话。我静静坐在你身后,满眼都是泪。记得那天的风好大,吹得脸上冰凉。
沅江的水绿了,河面宽了,春天也就来了。曾经让我撕心裂肺的爱情,也终将埋藏于冬天的那一场大雪中。我开始去工作,去打球,去郊外摘最早的桃花回来,插在我屋里的花瓶中,虽然心里的那道伤疤还经常会隐隐作痛。你陪我去摘桃花的路上,在我身后低低念道:
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
月色与雪色之间
你是第三种绝色
……
我假装没有听见,低头闪身逃到花丛中去了。
盛夏的午后,我坐在院子里读书,母亲把我叫到她屋里,说是你已经跟我的父母当面提亲了。母亲说,虽然你没有请媒人上门有失礼数,可是这一年来,你对我的照顾她都看在眼里,父母没有任何反对,只是还要知道我的想法。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你从未跟我提及过提亲的事情,甚至没有正式向我表过白,也许在你心里已经认定了我们的关系,可是对于还没有完全从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的我而言,实在有些不知所措。当母亲再次询问我的意见时,我稀里糊涂就拒绝了。
自那以后,你没有再来过我家,也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后来,听你们学校的老师说,你考公务员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过。说起你时,你那同事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听说是为了一个女孩子走的,这么优秀的老师,是这女孩子没有福气咧。
我独自在风中站了好久。
多年后的一天,电视里播放着余光中先生过世的消息时,我心底一沉,走到窗子边抬头看着天边大朵大朵的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安静的午后。而如今,先生走了,和我聊诗的那个少年,也早已没有了消息……
正在看电视的,现在是我的丈夫的他转过身问,在看什么呢?我淡淡应道,看看明天会不会出太阳,被子该晒晒了。遂挽了挽袖子走进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