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山里人 图/ 向民航
1.四季山歌
或是早晨,或是黄昏;
或于田间,或于地头;
或在山林,或在小溪。
……
骤然飘起一支或婉转或娇媚或粗犷或浑厚的歌声。那,便是山歌。悠悠扬扬的山歌声,撒进满山满岭。于是,湘西山地里一年四季长年累月无不有歌。有歌的日子便是阳春三月,布谷鸟催耕催种催得人心里慌慌忙忙碌碌扯翻脚板皮:
“早晨上坡踩破鸡脑壳,
晚上收工要摸火柴盒;
大田犁了嘛几十几丘,
岩窝挖了嘛几十几坨。”
汉子们一曲“挖土锣鼓歌”,把“毕兹卡”勤劳坚毅豪放的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无论再苦再累的日子,山歌就是一支清疲解倦的药剂。有山歌,“毕兹卡”不晓得苦和累。
夏日里呢?蓝天绿地,艳阳高照。于山林之中,于小溪之畔,于吊脚楼里,于厢房旁边,如今,还于现代广场。会让人听到那情长长意绵绵滚珠落玉脍炙人口的儿女情歌:
“姐是大山紫竹细丫细叶柳叶儿尖,
哥是岩上葡萄弯弯扭扭要来哟缠;
姐是家中一匹红红绿绿真绸真缎,
哥是裁缝手拿铜尺铁剪要来哟连。”
他们数七数八比山比水,把山歌唱得朴实生动,把感情唱得真挚而强烈。这种以歌相恋的习俗,就犹如一块情爱肥沃而广阔的土壤。“毕兹卡”青年男女常常以山歌当犁,不失时机地在这块沃土上耕耘播撒爱的种子。
初秋的夜晚,月明星稀,凉爽而明朗。在坪坝里歇息的汉子喜滋滋地喝了二两包谷烧酒,绯红着脸,以天为帘,以地当台,鼓着腮帮从肺腑中发出了声音:
“坐到嘛半夜唱山歌,
旁人嘛问我为什么?
只缘哟党的政策好,
日子哟越过越快活。”
汉子响亮亮的歌声,震得群山起舞。这来自生命底层的声音,这来自广袤土地的声音,无时无刻不让人觉察出生命的顽强!
十冬腊月正二月,山地里到处喜气洋洋热闹非凡。摆手队伍里,有人一曲山歌:
“火炮声声寨头响,
调年祭祖热腾腾。”
唱得山地里沸沸扬扬,唱得起舞者颠颠狂狂。
迎亲队伍里,有人一曲山歌:
“唢呐吹起安庆调,
镏子打起大开门。”
唱得花轿子颤颤悠悠,唱得围观者酥酥痒痒。
花灯队伍里,有人一曲山歌:
“炊烟送来腊肉香,
微风传来美酒醇。”
唱得山寨红红火火,唱得“毕兹卡”如痴如醉。歌由情生,情随歌发。这日子山歌就如一坛陈年老酒,坛盖一打开,便醇香得令人迷醉。
当然,山歌也有令人断魂的时候。土老司一折《丧堂孝歌》,歌声低沉委婉,音调悲切感人,十分凄凉:
“锣鼓一声泪一滴,
流着眼泪哭泣泣;
苦命的人上了路,
亲生骨肉两分离。”
歌者,头戴着孝帕,身穿素服,自唱自打鼓。咚咚锣鼓声伴着呜呜唢呐声以及亲人们的哭声,揪心揪肠,大痛大悲,撼天动地,谁不为之动情?!山歌,是湘西“毕兹卡”喜怒哀乐的抒发,也是他们传递感情祈求吉祥寄托哀思鞭策奋进的方式。我敢讲,没有山歌,“毕兹卡”无法生存;我同样敢讲,有了山歌,“毕兹卡”会“唱得天摇地也震,唱得日月放光明。”
2.四季酉水
桃花开时,涨了桃花水。瞬时,酉水岸边有了依依垂柳,有了剪剪绿畴。在这清香中蕴育着浓郁,新翠中包含着热烈的季节,酉水像位山中少妇,妩媚得带几分野性,一路滔滔滚滚,一路轻轻狂狂,几分风韵带出山去,几分风韵丢在河谷。
这日子,牛刷条最先揪醒一个个清新的早晨,健壮的牛儿拉紧了时光的爬藤。吆喝牛儿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阳雀子的啼鸣一声紧接一声,催耕催种,催得河两岸人家心像爬藤一样绷得紧,脚像轮子一样转得勤。谁想,地里还有忙里偷闲的快活人,一边掌着铧口一边扯起喉咙,向对河送去了调情的山歌:
“河里发水哥生情,
送支山歌到对门。
明日有了空闲时,
过河帮妹种阳春。”
很快,对河有了回声,也有了笑声:
“做阳春就做阳春,
莫要到处耍嘴唇。
招呼锄头打过来,
打落牙齿笑死人。”
端午前后,就是拖船水。长长一段日子,河谷中就有了划船的“嗬嗬”吼声,戏水逐波的“嘻嘻”笑声。此时,酉水就犹如山中那家初长成的闺女,丰腴得挤满了河床,活泼得闹欢了山谷。只几个晴日,酉水就清亮亮了,碧绿、清澈、透明。酉水两岸的姑娘媳妇,提了红红的桶子,端了花花的磁盆,下了河。然后,褪去外衣外裤,裸露出向来难得见的肌肤,在清清的河水中轻搓细抹。
到了黄昏,一群群赤背裸肩的汉子,在姑娘媳妇们的上游或下游,迫不及待地褪去短衣短裤,露出黝铜色的肌体,显示出男性的刚毅和坚强,竟害得不少姑娘媳妇夜里有了甜蜜的梦幻。
洗澡的汉子中,开始有人相互怂恿,最后左拉右扯地推出一位汉子。那汉子“咳咳”地调了调腔,响亮亮的一声,山歌像长了翅膀满河飞舞:
“六月河水转了清,
妹妹那边动了心。
河水转清好洗衣,
妹妹动心(众人和)想呀么想后生。”
当然,姑娘媳妇们也不甘罢休,骂骂咧咧地又充满怜爱地回道:
“六月河水转了清,
妹妹确实动了心。
心想有个乖儿子,
跟你一样(众人和)光呀么光腚腚。”
秋日里,忙得不亦乐乎。酉水两岸的包谷熟了,瓜果也熟了。于是,帮工的请了,换工的也喊了,背的背笮笼,拿的拿砍刀过了河,进了地。人们砍的砍,摘的摘,装的装,塞的塞,笮笼装满了,背起往回跑。一路吆喝一路笑,一路歌声一路闹。一天送上十几回,十天八天如山堆。这日子,酉水两岸繁忙而热烈,辛苦而快乐。听听,包谷林里就传来了热烈奔放、轻捷快活的《秋收歌》:
“嗬哎,阵阵秋风耳旁响,
山歌绕绕林中游。
游拢哥妹一对对,
满背包谷一篓篓。”
随却,又有人接去了歌声:
“嗬哎,妹给哥讲悄悄话,
莫让包谷一颗丢。
哥摸包谷眯眯笑,
羞得阿妹勾了头。”
谷也收了,草也跺了,北风也就呼呼啦啦地刮进了山。又过了一段日子,还没来得及穿上棉袄,天上就飘起了雪花花,只几时辰,酉水两岸就一片雪白,素净极了。汉子挑了一担包谷,一路晃晃悠悠,一路轻轻狂狂,“吆呵”一声,河两岸就有了回音。卖了包谷,汉子们在集市上打了酒,买了肉,还喜滋滋地不忘为自己的姑娘媳妇买件时髦的新衣服。
回家路上,喝了二两“包谷烧”酒的汉子,一路摇摇晃晃,一路颠颠狂狂,看到前面或身后有那同路赶集的姑娘媳妇,就没脸没皮、没腔没调地冲着她们吼开了:
“妹妹生得白蒙蒙,
好比大雪落山中。
郎是太阳把你晒,
看你消融不消融。”
姑娘媳妇们接过腔去,动情地回道:
“雪见太阳看到融,
铁进炉膛看到红。
为妹遇到涎皮汉,
不得不已要依从。”
四季酉水四季歌,四季歌醇四季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