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首市第一中学2012班 龚纹仪 指导老师 周景华
冷。静山再不闻一声鸡鸣鸟唱,看不见采茶歌唱的姑娘,吊脚楼下不闻人声。湘西县城里才真热闹,敌军的炮轰声混杂日本人的笑声。
静山下的染坊是安静的。这染坊最有名气,山上的苗家人常常来这染布,不过染坊最出名却不是染料,而是一件稀世珍品——银线鹰羽布,据说是苗王射下鹰,再请手最巧的婆婆混着银线织成的。这块布百料不染,洁白如雪,不过没人知道它藏于何处,染坊姑娘们对此无比好奇。
这年冬天似乎格外的冷,雪未见三分,寒意已然有了七分。姑娘们便将长发低低挽着,后脖颈才不会受凉,看起来优雅又有韵味,这是学柳月的做法。柳月是老坊主除银线鹰羽布之外又一宝,因为她是读书人嘛!这是“小机关枪”南瓜说的。南瓜人没多大,但机灵得很,说话有意思,姑娘们都叫她“机关枪”。
夜里,姑娘们都睡了,柳月和月亮还没睡,姑娘们起先还双手扒在窗棂上,润破了窗纸悄悄地望,看她背什么诗。竹楼的影子映在柳月的蓝色短夹袄上,水车轮转的声音也为她安静,风明明吹得那么冷,女孩的声音却不乏温度。到后来,也便只有青荷还在听了。第二天,通常是青荷学着柳月的调调儿小声背:“身在山中不见山,山前行客未能闲。何人水墨秋毫外,十里湖西尺寸间。”她羨慕江南城里女子温润柔软的腔调,她记性很好,但没读过书,因而越发羡慕这群姑娘中的落魄小姐。众人根据一些传闻猜想柳月的家人可能已经被日本人赶尽杀绝,不过柳月从不提起,姑娘们也从不主动问。
夏天的日子,姑娘们有时也会上山帮人家采茶。“春山晓露新洗碧,宿鸟倦飞啼石壁。”那采茶曲,欢快悦动,从山的这一头直传到那一头,笑脸映红了朝霞,喜悦装满了背篓,歌声陶醉了山花。让人听了总想,苗家的温软话语,怎么这么动人?那头上的银饰要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光,发出清脆的声音,那裙裾款款的模样,胜过一切诗人写的烂漫诗句。她们走过了跳岩,旁人总是要停下来,痴痴地看。湘西啊,不仅人美、话美,劳动也美。
而夏天的欢快恍若梦一样的。雾蒙蒙的那天,日本人来了。黑压压的雾气罩住整座城,令人窒息。他们听说苗家有件珍宝叫做银线鹰羽布,正准备怎样拿过来。
天凉了,就要下雪了。
寒风吹进屋时,天刚蒙蒙亮,老坊主叫大家起床,姑娘们因风冷而发了阵牢骚,老坊主笑笑,关上门就出去。这天坊主发给大家过冬衣物,其实他不说大家都知道,柳月的衣服总比别人的料子厚些,她们对此也从不生妒意,坊主说,读书人的眼里,是有温度的,哈一口气出来,就是你心的温度。
绒绒的雪落在柳月的头上,青荷立刻上前准备调侃读书人的“优待”,但摸了摸料子后,她愣了神,随后又自然地说:“姐姐,近些天热,我同你换吧!”柳月正欲拒绝,青荷一把夺过柳月的衣服,将自己的衣服塞到柳月怀里,柳月仍记得,青荷双手捧过的衣服温度。大家便谴责青荷不讲理,柳月苦笑,她领到的“夹袄短衫”只有薄薄两层。
早饭过后,这些姑娘们就顶着奄奄一息的太阳忙活起来,洗布的洗布,晾布的晾布,柳月对着手心哈了口气,被南瓜叫住了。
“坊主说,读书人要宝贝自己会写字的手,不能折损了,今儿让你去给染锅添柴火呢!我却是因为昨天犯了事,要被罚去扫最西边最大的那间杂物坊。”小机关枪泪眼汪汪,其实心里打着小算盘。
“那我代你去吧!我同你换!”柳月话毕,小机关枪乐得忘了道谢,蹦跳着离开了。
雪逐渐下大,埋没声音。惨淡的阳光照着光秃秃的树干,不远处红梅正开得热烈。梅的幽香如同盛夏的阳光,又如山上采茶姑娘的歌声,干净、纯洁,直沁进柳月的心里。她正打算折下一枝,却又像被电击了似的收回双手,面对梅花这般模样,柳月肃然起敬,她不由得深情吟诵起来。
“我本静山之红梅,可烈阳灼我,风雨摧我,冰雪寒我,愈灼便愈是坚硬,愈摧便愈加不屈,愈寒便愈加热烈。梅!如此、如此之梅!”一番倾诉后的柳月潸然泪下,随后进了杂物坊收拾杂物。
雪声渐小,几近中午,阳光才开始有了温度,干活累了的柳月,转身看向身后的神龛,先前见青荷她们拜时,她还笑她们封建。
在收拾箱子时,柳月发现了一件百褶裙。这是件略微陈旧的苗家裙子,裙子下摆鑲了金边,整件裙子绣上了蝴蝶和花鸟,蜡染的红裙配上银饰显得苗家姑娘大方美丽,柳月忍不住拿出裙子,她轻轻拍了拍灰,将裙子看了又看,终于系在了自己腰间。她取出首饰盒里的银钏,戴在手上后转了几圈。她还来不及重新挽好头发,就听见杂物坊外的枪声。柳月来不及再跑,于是躲在神龛后的暗格里,这是姑娘们从前戏耍时偶然发现的。
几个日本人端着枪,将老坊主逼进杂物坊,问鹰羽布所在地。寒风猛地吹进,温度骤降,但有两颗心燃着。老坊主双眼瞪得浑圆,仿佛全身都燃烧着,他狠狠地啐了一口,道:“不可能!”
“连家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挂念的?老头儿,你染场上上下下的人,都没了命,只要你说,这宝贝藏在哪里,那太君是大大有赏!”日本人身边的伪军狗仗人势,威风得很。
“谁说没有家?这么大的中国,这么多人,哪里不是家!”老坊主眉宇间凝起一股锐气,直逼云霄。柳月在暗格中,虽看不见他们,但听到这番话,热泪不禁流了出来。
“太君,别和这老不死的废话!我帮您解决喽!”伪军讨好一笑,开枪杀死了老坊主。柳月拼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已止不住地落泪。
气急败坏的太君呵斥道:“真是愚蠢!如今去哪里找?!我们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随后浇油点燃杂物坊,愤愤离去。
雪又下起来,掩去日本人来的痕迹,却掩不去大火来的痕迹。火燃起四周的坊间,整个染坊被火海吞噬,火点着柳月的头发,她从暗格中出米,用尖锐的瓦片削掉长发,不齐的短发在火中飘着,火烧焦她的衣服,烧坏她的鞋子,却烧不动她的心,因为心的温度比火更热烈,心的力量比石更强硬。
柳月赤脚去看老坊主,但他已经停止呼吸。她合上他的眼,深深亲吻他的脸颊,却不经意发现,老坊主用手指在地面上抹开灰尘写下一个“衣”字。她明白了——那银线鹰羽布缝在她的过冬衣里。
柳月不顾一切地跑在雪地里,红裙款款乱舞,梅花花瓣落在雪地上,宛若一滴滴鲜血,她觉得自己就是红梅,又觉得不是。尖硬的石砾划破她的双脚,但她已感觉不到疼痛,她跑到染坊,见到了躺着的姑娘们。青荷似乎知道一切,她穿着的衣服一点都没烧坏,那件单薄的“冬衣”。
柳月为青荷跪下祈祷,整理她的仪容,她唱着采茶姑娘会唱的山歌:“我生偃蹇耽幽僻,拨草驱烟频蹑屐。采采前山慎所择,紫芽嫩绿敢轻掷。”拔下衣裳上的钱头时,却一下扯住了那块鹰羽布。这百料不染的白布,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她捡起染锅旁未燃的长棍,带着红布,朝着太阳照耀的山坡奔去。
炮火肆虐,柳月踏在土地上,眉上燃着火,心上也燃着,她抱着那块红布把它绑在木棍上,双手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它,坚定地、坚定地将红旗插在山坡最高处,她的红色百褶裙在寒风中飘摇着,此刻是最美的的时分,裙裙似剑,长袂似镰,山下火海宛若燃烧的战歌。
柳月的心滚烫,但她此刻再也感受不到一丝寒冷,一口热气哈出来,是心的温度。
(文字类高中及大中专院校组二等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