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爱武
这个红色的八月,于我这个老兵来说总想写点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写起。刚好前几日在一个偏远的地方留宿,当晚夜黑星疏,突然间,不知哪家的屋里飘过来一阵悠扬的笛声,萦绕在这个群山环抱的小山村。这笛声,熟悉而又遥远,我忍不住开始在记忆的长河里搜索那个已被悄悄流逝的时光变得模糊的声音。
那个初冬,在广西南部边陲,我与他结伴同行。他是在那场自卫反击战的第四年从湘西那个有名的凤凰古城入伍的,比我早,是我的班长。班长的籍贯值得人羡慕,令人神往的古老的吊脚楼姑且不说,大作家沈从文是他的正宗老乡。我羡慕班长并不是因为他有这样一位老乡,而是羡慕班长的拿手好戏——吹笛子。别看他人长得个头不高,貌不惊人,甚至看上去还有些愣头愣脑,但是笛子吹得好,经常被请去参加师团的业余文艺演出。
那时的广西边防,还有零星的烽火,稀疏的枪声就没断过,冷枪冷炮时不时还有,气氛还是比较紧张的。新兵连训练才一月,我就分到一线部队,当时正是冬天旱季战备阶段,我们连队要为炮兵前沿阵地担任观察、警戒等任务,全连临时住在紧挨边界悬在半山腰背坡的坑道里。南疆的冬日,虽有寒意,但坑道周围山上茂密的植被十有八九都还是绿色的,更便于我们隐蔽。从坑道出来七拐八绕扒开齐人深的杂草要走上两个来小时,才能到山底。说是山底,其实是条不宽的界河。山顶有观察哨,又被密密麻麻的丛林遮挡着,上去也是挺费劲。我们住的坑道昏暗狭小直不起腰,吃的喝的全靠肩扛手提弄上来,这儿危险不论,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刚住进坑道不久,接连半个月,天一捱黑就会有断断续续的枪炮声响个没完。那晚,不知什么原因特别安静,双方直到半夜也没有响过一枪一炮。外面月光如洗,坑道却是昏昏暗暗,我们几位新兵心里痒痒的,禁不住这月色的诱惑探出身子,哪知被查哨回来的排长刚好撞见,被骂个半死。也难怪排长这么不近人情,阵地这边与那边仅隔着界河,可谓招手之遥,保不准对面黑洞洞的枪口不知道藏在哪里正瞄着你的脑袋,我们几个新兵初来乍到哪里知道危险是什么滋味!排长这一骂,我们像被霜打的茄子,身子被吓回了坑道,人却沮丧得耷拉个脑袋不吭不响。班长站在旁边也黑着个脸和排长同唱一个调,直骂我们这茬子新兵蛋不懂规矩瞎胡闹。僵持了半天,许是同情我们的缘故,班长的脸才有了一些看相,瞅瞅我们,冒出一句:“个个活着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就好,别那么悲伤了,我给你们吹一段笛吧!”班长这一说,我才记起他那军用挎包里用红绸布裹着的那支黄黄、滑滑的竹笛,一尺见长,精干得很,其长短刚好够放进里面,见他前两天还拿出来摆弄了几下,又仔细收好。班长这时取出那支笛子,嘴皮轻轻贴近第一个笛孔,稍微用气,几个手指有节奏地上下移动,悠扬的笛声响起,犹如天籁之音,回旋在平日燥闷的坑道里。
不知是班长优美的笛声起了作用打动了对面,还是他们的疏忽,反正后半夜也没有听到枪声炮声,我们在少有的宁静下睡了个安稳觉,也做了个极甜美的梦。第二天我们几个新兵又鼓捣在一起,饶舌的第一句话就是,昨晚梦中还在听班长吹笛哩!
此后,每逢执行任务,只要班长去,新兵们都争先恐后跟着他,惹得其他几个班长心里酸溜溜的。在艰苦与危险并存的非常时期,我们班几个新兵还和班长有过一段特殊的交易。逢上执行潜伏、侦察等危险任务,临行前,班长总会说:“只要你们听话不惹事,能够安全回来,我就单独给你们吹段笛。”这样,每次我们安全返回,班长总是掏出竹笛吹了一曲又一曲。
又一次执行任务。黄昏时分,排长带着我们班沿着坑道侧面悄悄下山,快要下到界河时,轻声喝住我们挨个检查装备。当摸到班长那支装在挎包里的竹笛时,压低嗓门命令道:“这东西带在身边容易滑落弄出声响,丢掉!”排长的口气不容反对!这次我们是抵近对面目标执行侦察任务,要在丛林里潜伏一整夜,稍有动静就会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排长想得很缜密,班长在细声埋怨自己疏忽不该带来的同时,只能极不情愿地服从。可趁排长不注意,还是耍了个心眼。借小解之便邀上我将笛子藏在一棵大树下,还用土掩好做了记号,再三叮嘱我帮他记住这地方,说是返回再来取。第二天天微亮,我们顺利完成了任务,排长却带着我们从另外一个方向回到了坑道,班长的那支竹笛留在了丛林里。回到坑道的我们却没有丝毫往时完成任务胜利归来的高兴劲,个个都是一脸苦相。班长因为丢失心爱的笛子一言不发坐在炮弹箱上生闷气,我们则是因为凯旋归来听不到班长的笛声心里憋屈。这下倒是把排长弄得也不好受,一个劲地向班长陪小心,又向我们耍笑脸,说是特殊环境下不这样不行啊!
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战备结束,我们连队移防到离边境比较远的营地,班长的那支笛子也没有找到机会再去前沿边境丛林里找回来。不知不觉过去了半年,班长还是念念不忘他那支心爱的竹笛,时不时还念起,排长的心也一直在懊悔。中秋过后,排长兴冲冲从上海探家归队带回一支金黄色还镶有梅花花纹图案的笛子送给班长,看上去比班长那支笛子漂亮多啦。排长的真诚使班长感动,再也没有提及那件事。只是私下里曾悄悄对我说,排长这支笛吹起来韵味怎么也比不上他那支笛。有一次他眨巴着眼睛极其神秘地告诉我说:“你知道吗?那支笛子可是我那位高中极好的女同学,在我当兵时送给我的。”我这时才明白,难怪班长总是那么用心呵护着。可当我再度深问起班长那位女同学时,班长却不吱声了,直到临近退伍,班长才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原来,班长当兵走后不久,女同学也南下深圳打工,靠着辣妹子的闯劲在那儿干出了一点名堂,一个劲地劝班长早点退伍来深圳和她一起创业。等到三年服役期满,班长作为连队骨干却留了下来,本来早已心生怨言的女同学这时摊牌了,要么你留要么分手,这时的班长显得特别男子汉,回了他女同学“人各有志,那就分手吧!”尽管班长和女同学最终没有走在一起,但女同学送给班长的这支竹笛却让他始终眷恋着。就在这年暮冬,班长由于文化水平偏低提干无望,超期服役两年最终结束五年多的戍边岁月退伍回了老家。临走,班长还在叮嘱我如有机会,还是帮他找回那支竹笛,我也是泪眼婆娑地答应下来,可直到我离开边防也没有完成班长的嘱托。
时光悠悠。当年与我同住坑道的连队这茬子新兵老兵早已各奔东西,分散在天南海北,联系也渐渐稀少。老班长也慢慢远离我的视线,只知道当初退伍后在县城一个衬衣厂上班,后来厂子倒闭下岗去了江浙打工,再后来由于各自的忙碌也就没有了联系。在我作别南疆边陲岁月的三十多年,我奔走在南方的北方、北方的南方,作为一个军人的荣耀,我能够有幸亲历过边疆保卫战、1998年长江流域抗洪、1999年渡海登陆实弹演习,还有两次中越边境大排雷……而今,转业在广西首府城市里安家已是十年有余,自己也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但总是忙忙碌碌着,难有机会再回到那个遥远的边防去寻找班长的那支竹笛,尽管偶尔也会有一丝愧疚,不知道老班长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还念着那支竹笛?昔日与我同甘共苦戍边的战友是否也想约上会会老班长,再静静地听听他那悠扬的笛声?然而,这些念想常常一刹那间就被城市芸芸众生的喧嚣与繁杂所湮没。
今夜这突来的笛声,勾起我对那段岁月的怀念。无论这笛声是如何的美妙,如何的悠扬,如何的荡气回肠,在我看来怎么也比不过当年在边陲狭小潮湿又昏暗的坑道里听老班长用他那支心爱的笛子吹上一曲,那么惬意、那么快活、那么动人心魄!我下定决心,怎么也得回趟南疆边陲,去找寻老班长珍贵的那支竹笛,找回岁月深处那挥之不去的悠悠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