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冰
久闲,常忆起小时候。尤其在初冬天气阴霾时,压抑,想说一个人。
这个人是武生伯伯。武生伯伯全名吴武生,笔名江南岸,高个,清瘦。吴家祖上家境殷实,在花垣城郊坝塘村盖有三进楼的大瓦屋,人称吴家大院,吴武生在吴家大院出生。他创作的叙事长诗《兄弟河》《将军马》,先后在《长江文艺》发表,当时影响很大,声名鹊起。后来这两部叙事长诗均由湖南民俗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
“兄弟河”流经花垣县苗区,原名苗河,带有对苗族的歧视之意。《兄弟河》叙事长诗把巴掌大的苗河吟诵成举国示范苗汉一家亲的兄弟河,传为佳话。后来不仅苗河改名“兄弟河”,团结报创刊后,设文学副刊版面,据此采用《兄弟河》为副刊刊头之名。至今,《兄弟河》仍为《团结报》文学副刊名。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吴武生考入南开大学,后又转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深造。其深山竣沟出,近乎天成,不谙世事,在校被划为右派回乡,又因土改,坝塘村吴家大院房产、田产全被没收,落户麻场二队,与我家为邻。
小时候的事,十不存九,可我深深地记着武生伯伯劳动的画面。那时生产队男人们上县城买粪挑上山,武生伯伯是大人小孩的笑柄——两手抓扁担、直不起腰、难能平衡、甩不开步,生产队只给其算半个工分。他总是被派到离寨很远、传闻有鬼怪出没的马岩山猪场守夜。
与别家不同,吴武生单身,一间八字茅草屋,用木板搭床,三块岩头垒灶,架一铸铁小锅,紧挨着茅草壁的屋后挖一露天茅坑,屋前栽有一小腿粗梨树。与别家不同的还有,那一口上锁的斑驳厚实木箱和一只干净沉重又笨拙的老漆四方桌。
在那个年代,我家出身不好,父母尽可能教我多学文化,大人收工晚饭后也就成了我每天的“苦痛”——在昏暗的15瓦白炽灯下练字做作业,母亲一声不哼地端坐旁边做针线,腿上横一竹刷条。大人总无奈地数说:“字是打门锤、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父母敬重同是专政对象的吴武生,要我尊他“武生伯伯”。
印象中武生伯伯劳动外总是清爽干净。他有一整套村里其他人没有的行头:一套稍微皱巴却总是干净的咔叽蓝中山装;干净的青面布鞋,扣眼系带;从没把护耳放下的蓝色有檐棉帽。武生伯伯戴着缠了黑胶布的花框眼镜,左胸荷包盖里插一支黑色永久牌钢笔。最与众不同是,他冬天围一条电影中地下党常用的灰色暗格围巾!他与民国那些大文人穿着打扮一个样,气质上更是超越。
冬天暖阳高照之日,武生伯伯把四方桌子摆在梨树下自留地边,解开领扣,摊开纸,端坐独凳,埋首写字,写完他时而抬头,时而围着梨树打圈圈,若有所思。这个时候我是不敢做声的,地上映着他瘦长的身影。
春暖花开的清晨,我常被他的声音催起,什么“鸡”、“球”,还有“崽野”(音同),不断传入我的耳朵。待我走近细观,发现他眨着细长朦胧眼,正忘情诵读,当时年纪小仅从音上作简单辨识,便是鸡、球和崽野这些,就觉得特别搞笑。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武生伯伯读的是《诗经》。
有时候放学回家偶然遇到,他会慢慢从中山装大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糖逗我,在我剥糖时他总爱摸摸我青葱般的脑袋,显得特别和蔼可亲。
武生伯伯那棵树上的梨不到熟透,就成了我们一群顽童竞相攀摘、摇落之物。他那篾条门无锁,田里水沟捉到的鱼、树上弹落的雀,都在他家锅里变成我们的美餐。
过年,歪门斜窗旁总有武生伯伯写的大红对联。
那时的晚上,生产队经常集中学习,这个时候我们最好玩。倦了,偎在大人身边,听高中生读报纸,遇到生僻字,就问坐在谷仓角落的武生伯伯,他那清悦而慢条斯理的回应声,常把迷糊中的我唤醒。
1975年,一场龙卷风,武生伯伯的茅屋被抬上了天。我站在大门穿坊下,拍着手兴奋地看新鲜,空旷处的武生伯伯,则迎风微仰着头,木木地似笑非笑,在我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长大后这个印象越来越清晰。
几天后,在生产队和邻居的帮助下,武生伯伯结束了住茅屋的日子,用石灰石和没退好火的红瓦原地建起了两间矮小的干打垒屋。七八个右派朋友唱着歌,大声吆喝着垒岩盖瓦,其中一个在高处光膀赤脚穿红短裤的,是画画的右派,人称“怪物伢儿”,传说年轻时偷盗,怕打坏身子,常食乌豆。2004年,我对钓鱼着迷,到民乐镇坝务水库垂钓,巧遇“怪物伢儿”,此时他已经从镇文化站退休,钓鱼打发时间。只见他在离岸几米远一突出石块上,竹笠棕蓑白须盘坐,几小时不动,让我惊叹不已。
1976年,我与一贫下中农出身的同学打架被批斗,学校要开除我,我的数学老师也是我父母的老师陈长阶先生与校革委会交涉,辩明原由,我才得以继续读书。不久,县城全体师生敲锣打鼓,举着彩旗绕县城一圈,班长带头喊口号,人多声浪大,我也捏着小拳头跟着高呼:“打倒四人帮!”
1977年春,一场雷雨把武生伯伯床边的墙掀垮,他受伤住院。因常年食无定数,他有严重的胃病,肝也出了毛病。这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后来,听说武生伯伯给考大学的知青讲课,教室和住所都在一居委会院里。深夜我从外婆家回去,路过那院子,窗户里只见光影不闻声音。
再后来,听说1979年武生伯伯得以平反昭雪,复旦大学给补发了毕业证,落实政策后他被安排在县文化馆工作,用笔名“江南岸”又发表了不少诗文,还娶了一个二十来岁的爱好文学的龙姓农村女子。
1987年,听父亲说武生伯伯病逝了。父亲去医院看过他,拉着他的手叫“老朋友”,武生伯伯紧攥着父亲的手,噙泪点头又摇头,旁边站着他年轻的妻。 武生伯伯离世时50余岁,女儿两岁,儿子刚满6个月。
1988年春节,我到老街电影院看电影,见武生伯伯的妻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坐在火笼边验票。
再后来,他的妻以八百元价格把那垮了半边墙的干打垒房、自留地、梨树卖给我家,这里便成了时常钩沉记忆的菜园。
现今,武生伯伯的妻是国家一级作家,做过省人大代表。他的一双儿女在长沙,均完成大学学业,都俊秀有为。
武生伯伯长眠于村后静秀曲美的清水江畔。
或许因为年龄的原因,时常念起往事。岁月流逝,武生伯伯那带着浓浓书卷气的音容,常浮现眼前,觉得这个老人与那个年代,是一抹逝去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