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高 翔
多年已没参加秋收了,而今秋里,孩子的外婆说,他们不再请人收割,要我和孩子妈帮收一下。
对于秋收,我的感受只有两个字:疲累。
怎不疲累?秋收不比春种,春种不讲究天气,不讲究劳动强度。一丘稻田,一块坡地,今天没栽种完,明天还可以继续,像火坑里烧黄鳝,不愁一下子烤熟。而秋收,则严重依赖老天爷的脸色。你得趁天色好时,掰玉米,打谷子,扯黄豆,收花生,耽搁不得。如果,收农作物遇雨,收到屋子的农作物难晒干,没晒干的农作物进而会发芽,或霉变。所以,农民的秋收,有救火般紧迫的味道。
秋收要抢,劳动自然是有强度的。
我不能不想到父母在时的秋收。
那时,清晨还沉睡在宁静里,我就和父母爬上玉米坡地,风风火火地掰玉米棒子,仿佛消防队在救火,不容怠慢。片刻间,枯玉米叶划伤了手臂,一道一道的红线条如同纹身。而脸、脖子早已被汗水和杂草碎叶欺负得花花搭搭的了……如果是在稻田抢收稻谷,割谷、抱谷、打谷、撮谷、运谷,劳作还必须一环扣一环,每一环都不可迟滞,否则就影响到整个收割进程。所以,秋收时你的神经是绷紧的,你的肌肉是绷紧的,你必须源源不断地耗力,耗力,耗力……耗着,耗着,耳边的打谷机声音就耗模糊了,风吹树叶声就耗模糊了,鸟鸣就耗模糊了,甚至连阳光也耗模糊了,你只听到你的胸膛里有人扑通扑通地打鼓,嘴巴仿佛小镇里张铁匠的风箱,呼哧呼哧地打节奏……
当然,实在承受不住时,会一屁股瘫软在道旁石头上,让石头汗漉漉不堪。不过,那时有父母健在,父母有着健康的体魄,再难的事情总有人为你收场。如对秋收的整体进程,我是不用考虑的,对秋收的效率,也不用管,只要埋着头负责疲累就足够了。那时,心里也就无端地觉得,秋收就是收获疲累,仅此而已。
而今,父母早离世了,田土不再自种,而是转租给了别人,秋收也就似乎离我渐行渐远了。但这次秋收,除了疲累,似乎同往日有点异样起来。
这天一大早,六点钟从县城出发,骑行三小时到达孩子外婆家。而两位长辈,则早早地就在玉米地掰玉米了。一进田地,便看到那田埂边,码满了一蛇皮口袋一蛇皮口袋的玉米棒子,肥胖肥胖,仿佛一团团啃草的小白牛。心底兀自暗想,要是那白牛,能够被驱赶着行走多好啊!因为孩子外婆家的这田地,和住房之间隔着河,无便道,肩挑背驮地运输,只能顺田埂蜿蜒行走,只能涉水缓行,只能上坡下坎地起伏,一趟下来,人最累。
春华秋实,农民的秋收成果,其关键词是重量。而孩子外婆外公已经上了年纪,外公都快八十岁了,体弱,平日就病蔫蔫的,仿佛快晒干的茄子。我们劝他别背了,一蛇皮口袋玉米太重。但他坚持也要背一袋,就在涉水途中,由于水底石头滑,他一个趔趄,人和背笼“哗”地一声直接睡进了河水里,只有枯枯的脸颊露在水面,唇上硬茬茬的花白胡子上,挂满了水珠。妻子和孩子外婆,一下子慌了……
等我回过神来时,孩子外公被妻子扶到了岸上,瘫坐在河滩上,湿漉漉的身子,狼狈不堪。
那一刻,看到妻子的脚踝上,有一条被利草划出的细伤口,仿佛绣着的一枚草叶,鲜鲜地红着。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想还能让妻子和孩子外公外婆继续肩挑背驮吗?毕竟在今天的秋收里,我是唯一一个有着体力的人,是他们秋收中的依赖,我能够退缩吗?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哪去了?
是的,我不能退缩。
人一上河岸,扭头回望远处枯黄的玉米田地,暗暗盘算起收玉米的整体进程来:中午该收多少?下午该何时出发?不能让孩子外公继续背了……想着,想着,竟然忘记了肩头那原本很沉的一袋玉米,它似乎轻了许多,而那深咬进肉里的背笼竹篾带子,早已让人麻木得不再疼痛,秋收中的疲累,像画纸上的一种色彩,突然被另外一种更深的色彩所掩盖了……
只是,不知道我当年的父亲,在秋收时,是不是如我今天一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