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介勇
沈从文先生写于1929年的短篇小说《旅店》,其受关注的程度也许不及先生的其他作品,如《萧萧》《月下小景》《丈夫》等。可我个人认为,《旅店》应该是先生偏爱的短篇之一,否则在1932年,先生将1928年底至1929年初创作的短篇小说结集出版时,就不会选用《旅店及其他》这样的书名。事实上,《旅店》的确当得起先生的偏爱。作为短篇小说,《旅店》成功地体现出先生对人性的包容和尊重,以及人生形式的自然性选择的创作理念。
沈从文先生固执地热爱着他的故乡。不少评论者指出,先生的小说里存在两个世界,一个是都市世界,一个是湘西世界。在先生的笔下,物质文明发达的都市世界,充斥着人性的庸俗、虚伪、堕落,而作为故乡的湘西世界尚未被物质文明所摧毁,依然保持着人性的纯厚和善良。两个世界几乎相反相对,先生的价值和情感取向也体现在其中了。
而在这一点上,《旅店》的表现是毫不含糊的。先生虽写的是湘西故事,却把都市南京作为观照的底幕,以衬托湘西世界的亮度。
小说中,“这里一件事,就是把中国的中心南京作起点,向南走五千里,或者再多,因此到了一个异族聚居名为苗窠的内地去。”作为小说语言,这样的表达显得过于严谨而近于烦琐,然而,先生大概觉得非如此,不能拉长两个世界的空间距离感和精神迥异感。为此,先生还在小说中不惜笔墨地告诉读者:“生在都会中人,即便有天才也想不到这些人生在同一世界的”,湘西人“不但生活在被一般人忘记的情形下,同时也是生活在文学家的想象以外的”。有的人或者以为两个世界的建构,缘于先生的“乡下人情结”。这是一种可贵的“乡土情怀”。光是先生的这份“乡土情怀”就足以让阅读者怦然心动、肃然起敬。
先生谈到《边城》的创作动机时曾经说过:“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先生的这一创作理念,在创作时间早于《边城》的《旅店》里就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彰显。尽管,《边城》的翠翠与《旅店》的黑猫代表的“人生形式”存在着外在的鲜明差异,但是这两种“人生形式”无疑都可以纳入“优美、健康而不悖乎人性”的范畴。只是,倘若从纯道德和伦理的高点去审视,黑猫的选择可能会受到来自文明社会的质疑甚至批评。因为与翠翠的选择比较起来,黑猫对人生形式的选择似乎更具野性、原始性和自然性。
《旅店》故事十分简单,简单到只能让读者记住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黑猫。黑猫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妇人,丈夫去世后,她经营着一家旅店,过着寡居生活。在三年的寡居生活里,她过着“与男女事无关,与爱情无关”的人生,宠辱不惊,云淡风轻。然而,到了寡居的第四个年头,某一个星光美丽的清晨,竟然受到“一种突起的不端方的欲望”的鼓动,与一位大鼻子客人有了不是夫妻的 “亲密接触”,最后生下了小黑猫,又迫于“暧昧流言”,接受了店员驼子做她的丈夫。由于先生对人性的洞察和尊重,简单的故事叙述里,读者可以充分感受到黑猫的外在和内心,肉体和灵魂,并生起对黑猫的敬佩之意,同时也可能发出一声惋惜的低叹。
与一些小说家不同,沈从文先生对黑猫的寡居生活方式的选择,是给予了充分尊重的。对黑猫寡居的三年,小说中有一句很经典的话:“总象她真是个猫,与男女事无关,与爱情无关。”这句描写难免让人奇怪。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就揭示了在客体面前,主体的各种无奈心理。何况,黑猫之所以被昵称为黑猫,大概是肌肤微黑,又逗人欢喜的缘故。黑猫是逗人欢喜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结实光滑的身体,长长的臂,健全多感的心”,不缺乏“乌婆族妇女的风流娇俏”和“花脚族妇女的热情”。但是,喜欢是别人的事,“真是个猫”却是黑猫波澜不兴的内心,任你波诡云谲,我自气定神闲。
“白耳族男子的相貌在她身边失了诱人的功效,布衣族男子的歌声也没有攻克这妇人心上的城堡。”那么,黑猫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呢?小说中,“她在一种选择中做着寡妇活下来了”,可谓一语中的。“选择”二字具有千钧之重,压住了整篇小说;又像眼睛一样,透过它可窥见人性的隐秘。既然有了选择,黑猫就要用“白耳族妇女的自尊与精明”去捍卫这份选择。可以说,黑猫的寡居,不是“形如槁木,心如止水”的寡居,不是“从一而终”羁绊下的寡居,更不是压抑和克制欲望下的寡居,或者“曾经沧海”“除却巫山”后的寡居,而是基于并遵从自己人性自然选择的寡居,不强迫自己所难。换一种说法,“真是个猫”的“与男女事无关,与爱情无关”的人生形式与她寡居时段内是最相宜的,也是符合她人性的选择。先生不过客观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并用如椽的笔表现了出来。先生这种对人性的顺从和尊重,显示了先生对人生的深刻认识,令人钦敬。
读到这里,可能有人会提出疑问,既然这么一个寡居者,第四年的某一天怎么就与不是夫妻的大鼻子旅客,有了夫妻般的“亲密”呢?这看起来是个问题,其实,读者稍一思考即会发现,正如寡居生活是黑猫自己选择的人生形式一样,黑猫的这一次的“亲密接触”,显然也是遵从了她内心的人生形式的选择,她并不悖乎人性。
先生一直强调黑猫“男女事”欲望产生的突然性和不可控制性。在小说里,“今天的黑猫真有点不同往常,在星光下想起的却是平常不曾想到的男女事情”;“今天这黑猫性情,无端的变了”;“一种突起的不端方的欲望,在心上长大……她要的是一种力,一种圆满健全的、而带有顽固的攻击,一种蠢的变动,一种暴风暴雨后的休息”等等句子中,先生有意地突出“今天”、“无端”和“突起”等词语。
突出“今天”,就是要把它与前三年作一个时间点上的切分,表明它们之间不存在“男女事”欲望上的连续性与因果性,即不是因为前三年的压抑和克制,而导致的欲望爆发。寡居的三年间,黑猫不缺乏追求者甚至想用蛮力的征服者。小说写到:“黑猫在众人所不能忘的情形下生活,自然幸福与忧患是同时都有得到的方便。”“众人所不能忘”真真妙绝。又写到:“用歌声,与凤仪,与富贵,完全克服不了黑猫的心,因此有人想起用力来作最后一举的事了。”“众人所不能忘”的种种危机,黑猫都用自尊与精明轻松地化解了。可见,寡居三年的黑猫是真实地生活着,安静地生活着,并没有留下压抑和克制的后遗症,无需用“今天”欲望的爆发来弥补。
突出“无端”和“突起”,就是突出欲望到来的无意识性和不可控制性,突出黑猫野性和率性的性格。随着欲望的出现,黑猫是怎么对待的呢?如果“都市世界”的人,或者会用道德学、伦理学、社会学的理论控制它,而作为湘西世界的黑猫却不一样,她想到的是找一个渲泄的渠道而不是压抑的办法。“只要中了意,把家中撇开,来做一点只有夫妻可以有的亲密,不拘形迹的事体,那原无妨于事的。”这就是黑猫的也许“不端方”倒也真实的想法。什么叫“中了意”?“中了意”就不必违背自己的内心,就不必悖乎自己的人性,“做一点只有夫妻才可以有的亲密”也就成了自然选择的答案正确项了。况且,黑猫觉得“不端方的欲望”的“突起”与渲泄也是她应该拥有的权利,她需要重拾且享用“失去的权利,生出一种对平时矜持的反抗了”。当然,对黑猫的这一想法和做法,读者可以给予道德的责难,但在先生那里倒是给予了其更多的宽容和理解。黑猫是湘西世界的黑猫,是远离南京五千里或者再多的一个异族聚居内地的黑猫。她是不能“悖乎人性”的。“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难道不应该得到宽容和理解么?
不过,从小说中我们也能读出先生的无奈。湘西世界不可能完全隔绝于都市世界,都市世界的物质文明和社会观念,也不可能对他的湘西世界没有冲击。黑猫的最后接受了驼子做丈夫,就是被“暧昧流言”的结果。“流言”暴露了黑猫的人性选择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也许正是如此,先生就要绝地生出他的心有不甘,于是,他非要给黑猫一个看起来美满的结局。大约在先生看来,惟有这样,他才对得起黑猫作出的“不悖乎人性”人生形式的选择的勇气。
小说中,“黑猫是到后真应了那不幸的大鼻子客人的话,有老板人更好了。”我不知道黑猫之后的生活是不是真的更好了,可是先生的祝愿一定是发自肺腑的,让人感动。既然“有老板人更好了”,那么,就说明黑猫恰如没有后悔三年寡居“与男女事无关,与爱情无关”的生活选择一样,也没有后悔与大鼻子客人所做的“只有夫妻可以有的亲密”的选择。这就是黑猫,她人生形式的选择是彻头彻尾地没有悖乎自己的人性的。
人性从来都是可贵的。对人性的尊重与推崇,在沈从文先生笔下具有一贯性和持久性。诚然,人性也需要发展和完善。先生笔下的湘西世界发展到今天,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已经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因此我们在享受当下时,再回头细读先生几十年前的作品,仍然会被先生的湘西情结所深深震撼和鼓舞,从而借此崇高自己的人性,让“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更加丰富而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