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华
一
在田坎上走,漫无目的,像个游神。
正是处暑和白露间,经过一百多天水旱病虫的折磨,水稻终于成熟。稻穗金黄,稻禾金黄,田坎上的荒草也金黄。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既方既皂,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诗经里的句子生涩冒出,断断续续地勾勒着,如连环画。有耕耘,有收获,有祷告,农事艰辛和农人企盼历历在目。现在收割的劳动强度已经降低,大大小小的收割机械,如吞吃蛇一般,在田里打几个转转,就稻草是稻草,谷子是谷子了。田坎上搬运稻谷的人一串一串,水泥路面上的晒席一排一排,拂面而来的秋风中,似乎有新米饭的糯香。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是的,在诗经那个年代,人们在收获稻谷后是要酿酒的,是要以隆重的礼仪向社稷致敬的。社是土神,稷是谷神,人们虔诚耕耘,虔诚敬畏,大地也馈以真诚。那金灿灿的谷粒,既是农人修行的正果,也是社稷袒胸露怀的拥抱。
田地不养懒人,五谷却养。如我,除了日渐腐朽的皮囊,还有什么?看着忙碌的田野,羞愧难当。
二
突然想到,我应该去溯溪。
在两山夹峙间,一条溪河奔跑着窜出,公路桥跨溪而过。每次经过时,我都会朝那峡谷里瞟上一眼。我在心里说,这是我的溪谷。
背起行囊,朝里走。持续酷热,已把丰腴的溪谷折磨得骨瘦嶙峋。乱石层叠,瘦弱的溪水从缝隙中挤过,最初的风景,乏善可陈。但当一个瀑流赫然横亘时,我欢喜雀跃。
这是峡谷中的最窄处,上游的宽度几乎可以一跃而过,汇集的溪水顺着岩石绕出一个S形,在光洁温润的沟槽里顺滑跌落。下面的深潭,如一个巨大的笔洗,那一潭水,如果不是收纳了蓝天白云和两岸树影,还真让人觉得这就是虚空。我赤条条地靠近,一步一停,一步一停,直到似乎那不存在的水平齐脖颈。抬头,天空湛蓝,白云纯洁;四顾,木竹参差,深绿叠染;低头,浊体浮空,光斑闪烁;还有蝉噪,还有鸟鸣,还有山风拂面,还有水声潺潺。
设若,把这干燥秋日换成皑皑白雪;设若,杂木少些竹簧多些;设若,潭边的崖壁旁有一株枝丫横斜的红梅;设若,临溪的堤岸上有一间茅屋;设若,茅屋的院坝里有一只黄狗和三只白鹅;设若,有金童在竹影下舞剑,有玉女在柴扉前煮茶;设若,他们就在这铺满白色砂砾的潭边拜天地……
这不就是梦中秘境嘛!
醒来时,我泪流满面。
三
一不小心,白露就来了。
鸿雁来,白露一候。这只美丽的鸟,总和渴盼、离愁相关,那些飞翔在诗经以及唐诗宋词元曲中的鸿雁,哪一只都寄托着无限离愁万般思念。鸿雁于飞,肃肃其羽,集于中泽,哀鸣嗷嗷,诗经中的鸿雁,还未起飞就已经让人伤怀。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即使有美酒,也麻醉不了张九龄的愁绪,只能长叹对天。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衡山的回雁峰都不能让鸿雁停下,怪不得范仲淹要在长烟落日的孤城里浊酒一杯。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白朴的这首《天净沙》,先抑后扬,却把悲苦孤独反衬得锥心。鸿雁传书,当是美好的。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这锦书,无论是我予谁还是谁予我,都无从着落,惟有望着清月,遥想。
玄鸟归,白露二候。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司马迁杜撰了一个故事,简狄吞玄鸟之卵,遂孕,胸剖而生契。契,商始祖,也是我们的始祖。在商图腾中,玄鸟像燕子,考古学家说,那就是燕子。燕子春分至,白露归,正是人们从耕耘到收获的时间。节气就是规律,一切都是必然。珍惜那挥锄的汗水吧,珍爱那龟裂的双手吧,珍藏那夜以继日的祈盼吧。但一分耕耘就一定有一分收获吗?天灾、人祸,还有许许多多隐藏着的不可知,都可以让耕耘竹篮打水。我的屋檐下有一个燕窝,燕子离去时,我祷告收获,哪怕是一粒黄豆或一颗小西红柿,都行。
鸟齐羞,白露三候。羞者,馐也,至上美味。既已收获,万物自然萧条。鸟儿集群田地,尽可能多地啄食掉落的粮食和草籽,在天气尚还温暖之时,把自己滋养得肥肥胖胖,以便抵御那即将到来的严寒。人们也各自把收获贮存,当然,我也有。三袋玉米面粉和半地窖红薯,一箪食、一瓢饮,足矣。还有吗?还有一叠厚厚的书和一罐香香的茶,足够我在漫长的冬日与自己对话以及我在悠长的寒夜里悠长地回味那满是花朵和阳光的春天。
白露那天,一位文友赋诗,颈联曰:祈思夜雨淋淋下,念祷故人点点忧。真真好联语。
四
还是溯溪,不过,是另一条。
这是一条远离大河、远离溪河的小溪,太小了,连名字都没有。
一条毛毛路紧贴溪岸,或左或右,或明或灭,有几次,要跨过溪沟。溪里没水,裸露的岩石,就是现成的跳岩。
溪里有水,很细,像人的心思,一会儿涌出欢天喜地,一会儿隐没悄无声息。风景哩,看在眼里,那簌簌飘落的黄叶不就是,那吹着口哨的青松不就是,那枝丫横斜的杂木不就是。甚至,那一块岩石,那一坨泥土,那静默的蚂蚱和忙碌的蚂蚁,都是。
溪沟在半山分岔,不知该走哪一边,于是站住。身后的石壁,如纪念碑般厚重庄严;藤蔓覆顶,光斑在身上和地上闪烁。张开双臂,想呐喊,却突感万籁俱静。没有鸟鸣,没有蝉噪,连风都屏住了呼吸,除了蓝天和白云,就是自己响彻山谷的心跳。这也是风景啊,铭刻在心里。
下山,这并不意味着永不回头。我想,某一天,或者是山花烂漫的春日,或者是天高云淡的秋日,我定然还会来穷尽,山那边,定然还有一个村庄,或落英缤纷,或遍地金黄。
沿着来时路俯视溪谷,由于视觉的改变,那些嶙峋的巨石呈现的居然是拥抱的姿态。这些石头,原本是山的一部分,但现在,殊途同归的它们,一个把一个紧紧拥抱,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拥抱有两种。一种是皮肉,一种是骨头。
五
城里购物去超市,乡里购物得赶场。
我赶往乡下去赶场。
他们说,赶场是商品交易,我说,不是,是炫耀收获。
收获琳琅满目。猪肉一案一案,鸡鸭一笼一笼,大米一箩一萝,玉米一筐一筐。冬瓜白蒙蒙站成行,南瓜胖嘟嘟垒成堆,豇豆一扎扎,辣椒一摞摞。还有鱼,在氧气池里活鲜鲜,还有虾,在细篾篮里蹦蹦跳。人们来来往往,往往来来,脸上都是笑,像绚丽的夏花。
如果,我有收获,我也来摆摊,等待那个识货的人,用花花背篓背回家。可我,一无所有。
也没有找到我的钟情钟爱,跟着熙攘的人流,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