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良田
传言初中生学语文有三怕，“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三怕之共因是“不能深入识字”。此话怎讲？文言文是汉字深度雅化口语而成的文章，想要自如阅读而懂文义，就得深入识字。而汉字写作，必带雅化，原音原序实录口语实不可能，因此，无论白话还是文言文，本质都是运用汉字雅化口语，两者区别只在深浅；白话写作虽说只是浅度雅化，倘若不能深入识字，则浅度雅化的能力也不能运用自如。至于鲁迅的文章，半文不白再加思想深邃，初中生能读懂么？能不怕吗？
有共因，也有个因。就写作来说，如果不能从被动写作进入主动写作，内心恐惧始终除之不尽。
命题作文属于被动写作。而触境感怀之际字字从心间迸出的写作，属于主动写作。其高阶状态，倚情造句手畅辞达，字积句累无非心声。
实现主动写作，一要升发写作的愿力，二要具足写作的技法。坚持读书自会常想写作，可若技法不足，提笔之际搜肠刮肚、搔首挠腮，想得妙而写不出，再充沛的灵感也经不起挥霍，蔫然兴败，到头一场空欢喜。
众所周知，临摹可以快速提升书法技能，因为临摹是有依凭的实训。翻译，便是写作中的临摹。翻译是异域思想在异质语文间的重新编码，源文本不仅提供思想，也提供可供依凭的编码轮廓，译者唯一要做的是运用另一种代码重新表达。主动写作，必须思想与表达齐头并进，只有两者相得益彰，才能产生佳作。翻译，让我们聚焦表达而作专训，切实有效。读书助我感悟与离析字里行间的写作技法，而翻译助我落实与内化。老子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技法的真正获得，在于内化为身体的一部分，难道不是吗？翻译是一艘船，载我从被动写作抵达主动写作。
起初我读《飞鸟集》《瓦尔登湖》等书，意在读原著而学英文。可是对应译文实在不甚高明，遂萌自译之想。余光中说，翻译是最彻底的阅读。我信这话，也就做起这事。可是后来却买椟还珠，沉浸在汉字写作的自我喜悦里，写作技法颇有提高，而英语水平不见长进。我能谈的体会，无关英语学习，而是如何通过翻译促进汉字写作。
无论用何种语文写作，其遣词造句无非意与象互动。意与象良性互动，文辞必然生动具体。各语文间的意象系统存在差异，因此，首当其冲，翻译活动要在意象系统的双向转换中拿捏住最佳平衡点。由此来看，写作中的文辞主要有两种：一是概念性文辞，一是意象性文辞，概念性文辞直抒胸臆，是赋；意象性文辞则是通过对比与暗示委婉表达，言此意彼，是比，是兴。赋比兴是诗歌的核心技法，也普遍用于散文。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诗是文学的领袖文体，讨论诗，也就讨论了整个文学，是啊，如果不能领悟诗歌的核心技法，又怎么能够恰当有效地表达呢？
《瓦尔登湖》虽属散文，而字里行间的隐喻与象征俯首可拾。如不善加分辨，继而用汉文意象恰当转换，那就很可能闹出笑话。汉译《瓦尔登湖》，如果不顾意象转换而机械直译，又会是怎样的费解呢？网路可检索到多种译本，以全书最后一段为例：
我并不是说约翰或者约纳森这些普通人可以理解所有的这一切；可是时间尽管流逝，而黎明始终不来的那个明天，它具备着这样的特性。使我们失去视觉的那种光明，对于我们是黑暗。只有我们睁开眼睛醒过来的那一天，天才亮了。天亮的日子多着呢。太阳不过是一个晓星。
原著：
I do not say that John or Jonathan will realize all this; but such is the character of that morrow which mere lapse of time can never make to dawn. The light which puts out our eyes is darkness to us. Only that day dawns to which we are awake. There is more day to dawn. The sun is but a morning star.
对照原著，我才明白，原著具有意象属性的几个关键词，上述译文不加分辨也不曾转换，故而生硬费解。dawn不可简单地理解为天亮，awake不能简单地理解为醒来。《瓦尔登湖》是一部关于觉醒的书，这两个单词正指向觉醒，旨在提醒世人，自然的天亮并不代表人心的醒悟。本此，翻译如下：
我并非说张三李四对此竟能全然懂解。仅仅时光的流逝无法酝酿出曙光，这正是明日之特质。双眼未能照见的光明，于我们而言即是黑暗。必待觉醒，黎明方可照临。觉醒之路漫漫，太阳只是一颗启明星。
我倾向于归化翻译，力避西洋腔，追求汉字写作的自然表达效果，因此意象转换必不可少，而又不限于此。中英文写作主动被动的语态有差异，主观客观的视角有区别，英文惯持客观视角而惯用被动语态，中文反此。翻译时这两点也不可不注意。比如“The light which puts out our eyes”是采用客观叙事视角，如果直译，倍感不适，什么叫“超出我们眼睛的光明”？别扭！符合汉文习惯的表述应该是“双眼观照不到的光明”，要从主观感受出发。
翻译实践所积累的写作技法不限以上所陈，再如把英文长句尽量译成短句，将英文介词化为动词，把英文插入语消解在前后句子中，重要范畴翻译要深入字根层面而作考虑，根据文气需要对译文作必要增删，等等。通过翻译练习，可以进一步体会到汉文写作的特征；至于汉字写作的节奏、韵律以及温度，也有了初步的拿捏能力。
《学记》说：“不兴其艺，不能乐学。”学习中文，如果不训练写作技艺，是很难体验到乐趣的。训练写作的方法有很多，翻译或许是最为切实高效的途径之一，它引领我们从被动写作抵达主动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