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成 欧阳华
土家族《舍巴歌》（汉译名：《摆手歌》），是我们湘鄂西土家人在开展摆手活动时用本民族语言演唱的一种古歌。历史上土家人喜爱的摆手活动，除了能满足人们劳动之余的文化娱乐生活外，大都还含有祭祀祖先、祈求农事丰收的意愿。在进行摆手活动时，一般都是由当地很有些名望的土老司或摆手堂的掌堂师主持。他们敲起大鼓大锣，掌控着大家围着熊熊篝火的舞蹈节奏，还不时的高声领唱《舍巴歌》，引发大家“嗬吔嗬”的热烈呼应，把活动一再地引向高潮。所以，在土家人生活聚居区摆手舞跳了多少年，《舍巴歌》也就演唱了多少年。而且这《舍巴歌》经一代一代歌师们的不断再创作再丰富，整体看，它宏伟大气；具体内容看，它各部分又可单独成篇。它呈现给人们的历史、社会信息丰富，民族性、地域性鲜明，且表现手法别具一格，故而，予人有魅力无穷的感受。这里，我们仅就用汉语译成的《舍巴歌》里的几个著名篇章，谈点它的艺术特色。
一、《民族起源篇》
该篇章是《舍巴歌》的起始篇。唱的是土家先民中曾有八兄妹个个本事了得。他们因为讨嫌雷公总爱鸣雷扯闪，就把它抓住关了起来加以羞辱。这就大大地得罪了上天。天老爷发起了滔天洪水，把湘西大地几乎全部淹没，结果八兄妹中仅有最小的哥哥补所和小妹雍妮活了下来。整个民族要绝代了，怎么办呢？
……
左看空空的，人骚也闻不到了；
右看公鸡躲了，黄狗也不吠了。
小哥补所哭在了，小妹雍妮也哭在了，
哭得声嘶口哑，哭得双眼淌血。
……
“是义图介”、“惹书拔普”、“快卡块”赶紧来劝；野牛、斑鸠、乌龟、麂子们急得团团转。最后都劝他兄妹俩赶快成亲，生儿育女好延续家族。但都是一母所生，那是啷个搞得啊？兄妹俩死都不敢答应。
……
七天七夜没吃了，肠子饿得打绞了。
众人急得抓脚皮皮，花儿草儿也殃了。
乌龟公公出主意，结不结亲由天定！
……
果然哟，
磨子滚下坡坡脚，两扇合在一起了！
两根藤藤相牵了，你缠我绕成一根了！
一根竹子划破了，破成两块又合拢了！
两堆大火燃起了，火舌子绞做一股了！
……
老天撮合没话了，兄妹只好认命了。
两双眼睛相看了，两双手儿相捏了。
晒谷坪里相抱了，马桑树下成亲了！
……
成亲百日后，雍妮生下一个肉坨坨。兄妹两正惊疑不已，忽地，天上掉下一把金刀，地上托起一块砧板。刀切肉坨坨成一百二十块，合上三斗三升小米洒出去，湘西大地上才又有了土家人。从此：
岭岗上啊嗬了，河坝坪闹翻了。
毕兹卡人跳在了！
你邀我应地唱在了！
阿巴、阿湼“惹惹”（蚕儿找食似的）了！
阿可、安矮“卵卵”（蚂蚁牵线似的）了！
火坑烧起来了，灶锅架起来了。
伢儿伙一群群呢，
要喝奶奶，要吃芒芒（饭食）了。
后生一蓬蓬（很多）的，
像笋子一样发起来了！
嗬吔嗬，山寨热闹了！
……
这一篇章全文可唱两天两夜，这里只辑录了很小一部分，透露的古老信息却很重要：
一是，《舍巴歌》证实了，远古的土家人从来就没有过固定统一的宗教信仰。他们不信服什么菩萨神仙，不承认人类是由上天创造的。他们只信奉自己的了不起的祖先。他们亲近自然，更从不主动在世间为害。
二是，湘鄂西从来就是少数民族人居多，他们一直深爱着自己的故土。
三是，湘西土家族从来就是一个非常团结、和睦的民族。他们总是互帮互爱，能共同应对艰难困苦。
起始篇讲述的故事神奇、怪异，开篇便就引发起人们对远古情境的难了的神思。而娓娓道来的情节，更把土家先民豪放的性格和宽阔的胸怀，刻画得有棱有角。
二、《民族迁徙篇》
《舍巴歌》证实，土家族人大约不是湘鄂西最古老的原住民。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们的祖籍在哪里？后来又是从哪里出发迁徙到湘鄂西来的？关于这些，《舍巴歌》里只是唱道：
……
祖宗传下的话咧，记不清了。
先人讲的古咧，也记不全了。
毕兹卡从哪里来？
啊呜！是从十迷洞走来的呀！
是从十八坪邀来的呀！
大河小沟踩过来了，
鲤鱼标滩淌过来了。
螃呷虾米陪我爬吔，
团鱼水蛇陪我游吔。
哄咙哄咙水在响吔，
哗啦哗啦排在漂吔！
拉牵的展劲拉吔，趴岩壳了莫松劲吔！
脚杆杆软不得吔，腰杆杆要硬起吔。
龙嘴巴闯过来了，八里坪梭过来了。
芭茅寨快要过了，切蜡口也撑过来了。
崖坎爬了九十九，岭岗翻了八十八。
猴子帮我扯藤藤，麂子陪我钻笼坷。
野鸡头里引的路，毛兔儿带我喝凉水。
前头一看呢，云头搁在山腰了。
往后打望呢，山谷河沟不见了。
左手看看呢，岩坷里在淌凉水。
往右看看呢，野鸡拍翅在嘻嘻笑。
衣服都湿透了，是该歇脚了。
吔咳……坡顶上哪个在唱歌？
坪场上哪个在跳舞？
酸葡萄一串串挂起的？
八月瓜一个个吊起的？
好家伙吔，我们就这儿安家了！
……
这一大篇迁徙歌，唱的全是土家先民在往湘西来的路上的种种磨难，起码要唱三天三夜。可是唱完了，还是闹不明白土家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土家先民来到这儿可是吃尽了苦头的啊！然而歌词里却看不到人们对一路艰难的一点点的埋怨。相反，大家有追求、有憧憬，始终有饱满的情绪和难以让人置信的坚定意志。歌词朴实，但对土家先民们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三、《农事活动篇》
土家人一年四季的农事活动，有砍杂草、烧火畲、挖生土、做秧田、撒谷种、种包谷、铸铧口、绩麻纱、织土布等等，不少活动和我国其他兄弟民族都差不多。可是《舍巴歌》里唱起来，你一套我一套的，从早唱到黑，越唱越起劲，竟然把土家先民们当年的生产、生活图景，展示得活灵活现。
《挖生土》（一般多是男女排成排的一起挖，有的还在挖土队伍前配有挖土锣鼓，还有歌师领唱。）：
……
今儿挖土都发狠呢……乃嘿唉，
锄头落地一尺深呢……乃嘿唉。
挖土比的是狠气呢……嗯嗯伙，
男人婆娘一样狠呢……嗯嗯伙。
胡子公公怕哪个吔……乃嘿唉，
白发婆婆也利索吔……乃嘿唉。
麻纱衣服湿透了啰……嗬吔嗬，
头发根根起雾了啰……吔嗬嗬。
边头二嫂挖上前呢……乃嘿哟，
勾起脑壳没做声呢……乃嘿哟。
今儿个个都展劲哟……嗯嗯伙，
年底自有好收成吔……
哟伙伙……
《种苞谷》：
咕咕咕，苞谷雀儿叫了吔，早苞谷要种了吔。
马牙齿样的苞谷种吔，一颗一颗都在笑呢。
窝窝挖好排成排吔，你挖我丢还拌灰呢。
行行蔸蔸扯线线吔，几湾几坡种完了呢。
放下锄头歇口气吔，抽烟喝水扯猪草呢。
吔嗬嗬……喂……
《纺棉花》：
……
姑娘嫲妈哩，日里夜里苦竭了呢！
哐嘡哐嘡吔，今干莫干吔（舂碓、推磨声）。
踩得脚杆酸呢……推得肩背疼呢！
热天绩麻纱呢……冷天纺棉花呢。
“面呀面呀”（纺机声）喊在了，
“肥肥白鹤”（棉坨坨）握紧了。
天亮鸡公喔喔叫，伢伢要吃奶奶了。
婆婆却拍门催在了，起快起床上工了！
……
《舍巴歌》里唱农事活动的段落尤其多。不但季节、时令清晰，还格外的乡土风味独特。听歌声，现场犹在眼前；品歌词，深谙当年艰难。而且，唱词明白如话，情绪清新自然朴实大方，艺术特色自然是别具一格。
四、 《民族英雄篇》
《舍巴歌》这部长诗里，吟唱得最多最精彩的，恐怕还是那些关于土家先辈的英雄故事。一代一代流传得久远的，比如《将帅拔普》《细里沙乃》《白果嫲妈》《卵营错托》《春巴嫲妈》《日开岩地开岩》等等。这些传说故事，有讲土家族“根古”的、有讲神灵神话的、有讲土汉子们抗争的、有讲抵御外侮的。大都唱得有头有尾，有声有色，情节生动，细节感人。当然，这其中最传神最有名的，恐怕还要数《将帅拔普》：
将帅拔普（公公）哩，狠得再没狠的了。
竹子鼎罐粗的哩，扯出来正好弯成弓。
黄桶粗的大树哩，拔起来好像扯根葱。
抓起老虎脚脚呢，舞起来就像玩只猫。
水牛角只要扭几扭，摔出去就是一丈九。
柜子大的赏登（垫基）岩，抛起就像玩绣球。
……
这天，大队贼兵开来了。千军万马的哟，刀枪鲜亮，尘土飞扬，气势汹汹！
……
蚂蚁牵成线线，疯狗狂吠声声。
河埧里的水踩干了，路边边的树砍完了。
田里土里的牛牵走了，屋里仓里的谷子撮走了。
女人、伢伙被捉了，房前屋后起火了。
啊火火——地方遭殃了！……
山寨前，路当中，将军拔普呼呼喘着粗气。这时热书拔普和则时拔普也带着人马靠拢来了。三位老人往前一站，众乡亲排成阵形。人不多但那气势：
“贼兵快到山边边了，阿可们（年轻人）都要准备了。
砍刀棍棒要握紧，弓箭、火把都莫少。
手杆子要快心要狠，脚杆子要硬站稳到。
寨门卡口要堵死，号令要齐气儿要高。
老拔普上前打头阵，站后的只管吼闹闹。”
将军拔普舞动手中的大树，只听到呼呼的雷鸣风响，只看到呜呜的飞沙走石。敌阵里：
手断了，脚断了，脑壳血糊淋嘡的在飞了！
娘呀佬儿（老子）呀像鬼喊，排山倒海没命地逃。
拔普衣袖搂得高，见贼捞起就往坎下抛。
众阿可玩得越起劲，棍棒梭镖一路地扫。
牛角呜呜地吹啊，铁铳呯呯地叫。
拔普赛天神啊，吼一声山也倒。
不得了啊不得了，贼兵胆儿都吓破了。
贼王帽子跑飞了，兵颗子脚杆跑断了！
……
这一次土家先辈保卫家乡的战斗，打得激烈，斗得火热。《舍巴歌》里，这一类的英雄故事篇幅尤多且长。大都唱词夸张，情绪昂扬，立场鲜明，张弛得当，激励着后辈，永志难忘！
《舍巴歌》一直被誉为土家族的民族史诗，更是土家人传唱了千年的骄傲。它的每一篇章，呈现的都是土家族在历史长河中的鲜活图景；它的每一唱吟，凸显的都是土家人不懈斗争的可贵精神。它土气但生动，它诡异却朴实。它格调不俗，它个性鲜明。它对今天我们研究土家族语言、文化、生活习俗、民族演进、历史事件等等，都有极其宝贵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