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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11日

向时光深处老去

○张永中

阿婆,你莫再送了。我们再三劝说。

阿婆,就是我奶奶。我的家乡在怀化的沅陵及湘西的古丈、泸溪交界处,人们除了平时说西南官话的汉语,同时能操一种古老的方言——佤乡语。土家语和苗语的东部方言,也时常用。我们那里,管奶奶叫阿婆,爷爷叫阿公,父亲叫阿爹,母亲叫阿娘。这种称呼,不苗,不土,即便进了文明城市,我家还在沿袭。叫着,叫着,它成了荡动在我心底深处的灵魂呼号。

终于,奶奶没再坚持。在村后山口的一块大石边,她蹲下了,跟着的狗儿小黄也蹲下了,像两尊雕像。

我们把背影留给了奶奶。只是迎着带露水的阳光,默默的,一弯又一弯,一坳又一坳,一程又一程地,一直走。直到好远,好远,我才敢向那烟树深处回望,心却被依稀还能听见的奶奶唱呼我名字的声音摇曳着。

不知道,这次离别,竟是与奶奶的永别。

我出生在酉水边上的罗依溪,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与奶奶在故乡度过的。故乡,一个挂在半坡上,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寨,叫亮坨。亮坨,是苗语,意思是一个多大树的地方,没有来处,未知去向。我一出生它就横亘在我面前了。我是横插着进入这爿世界的,也是奶奶把我牵进这个世界的。

生来,我就看到了村寨边的大树林子,还有纠缠在树上的薜荔藤,以及连片成荫的杂木竹林。仅大枫香树就有十几棵,一入深秋,叶红如火,是树们绝对的主角。有通往树下水井的石板路。有丰半年、枯半年的水井和一众从不会误四时的花草虫鸟。

我想,上帝在造化它时,是极其匆忙,潦草的。一个坡面,一堵断面,一截切面就架构成了。那混搭蜷曲的样子,我怀疑,是一次古地震的杰作。村寨所在的是约五、六平方公里的一面大陂,大陂呈六十度的斜面往坡谷的小溪沟,巴夯插去。巴夯,乃苗语,小溪沟的意思。然后又把一堵近八十度的切面从谷底拱起,形成与之兀立的对门山。村寨的右边是一壁垂直九十度的断崖,崖下是一条叫边龙溪的小河沟。为什么叫边龙溪,不可考。当地人迷信龙,相信有龙的存在。凡暴发山洪,泥石流,都认为是地底下的龙在扭动,边龙溪必是一条地灾多发的溪沟。叫边龙溪的小溪河与叫巴夯的小溪在村前谷底汇合,流向酉溪。酉溪再在乌宿二酉山下与酉水汇流入沅江。溪沟里布满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大石,如屋,如船,如牛,如斗,如碗,如拳,如鸡卵。涨水时会激荡出汹涌波涛与飞瀑。平日里,则清冽如山泉,在巨石阵里淙淙潜流,落成一叠又一叠的碧潭,任洋角鱼,百条鱼,红翅膀鱼在水上浮游。有铁黑壳溪蟹,半透明小虾在浅水石缝间横行,也有疏影横斜的山花藤萝临潭照影……

亮坨的地形是极不规则的。能辨识方位的,只是由寨子中心蛛丝般牵出的山路,网住周边的几个村寨。往左上走去的,是枞树溶,坨坪。上对门坡的,是竹山寨,大溪坡。顺溪河下的,是茅溪,马草坪。过水碾坊上坡翻坳的,是大塘坡,背笼村。右上,是进溶田,山枣溪。寨后偏西,是盘山路,哪个村寨也不通,它是寨子人上山出工劳作的路,也通往祖坟地。各个方向的路,都有自己的功能。向左上,对门上的,多是家族亲戚,走亲访友的。沿溪河下的,多是送山货药材,做小生意,去乌宿,沅陵码头的。而往左上的,是去乡公所,乡里,县里的,走这条路,则多涉公事官差。去后山的路,虽不通村达寨,却是村寨上人最常行的路。全寨人的五谷杂粮多种在这后山里的梯田坡地上,边上就是祖坟地。白天子孙们在地头劳作,晚上祖先们则坐山守业。这个地方地势向阳,土质肥沃,庄稼长得好,除了偶有野物糟蹋禾稼,很少出现外人偷盗之事。人神分工,天人合一。有了收成,逢年过节,人们敬香烧纸,走的都是这一路。而通往邻近的路,平时是安静的,只是到了秋冬闲日,就会有呜哩哇啦的迎亲唢呐声扬起,可看到穿漂亮新衣,扛着抬盒,背着礼盘,挑着扎了红纸的腊肉、猪腿的接亲或送亲的队伍。

对面的陡山,离村寨很近,平时呼喊一声,就会有回山应,人们在那里划了一块禁山。它与村头的大树,都是祖辈留传下来的,谁也不会去碰它,谁也不敢去碰它。大树浓荫里充满十足的神秘。我相信,奶奶在树荫和月光下唱的无字谣歌、讲的传说故事都是从这密林深涧里生长出来的。山魈,厉鬼,伏嬟,女娲,洪水故事,熊娘嘎婆都与它们有关系。对于这个世界世相,声光色味,我时常处于恍惚迷离状态。自然的现实存在,社会的关系存在,理念的意识存在,悲喜的情绪存在,现实与虚幻,时间与空间。混淆着,纠缠着,错乱着……它既是我鸿蒙纪事的元点,也是未来全部世界的初年。这片绿得发黑的禁山,充满洪荒蒙昧的幻想和神话传奇,成了我感知社会、显影世相的第一张胶片。

多少次,故乡与奶奶时常错乱叠映在我的情绪里,来无影,去无踪,如梦幻,意象纷飞而无逻辑。有时,它是插田薅秧时,浸湿在奶奶背上的一痕汗斑。它是奶奶用茶枯水搓洗过,米汤水浆过的那身夏布的清香味。它是我在奶奶背上听到过的月光童谣。它是屋场下溪边水碾的吱哑和榨油坊的大油槌声。它是稍远处,时枯时丰,但永不断流的那脉泉流。它是山风吹来刺蓬里的鸟鸣。它是对门山涧野樱桃树春日雨后斑驳浪漫的红与白。它是牛的哞叫,猪的哼吟,鸡的喔鸣,狗的汪吠。它是总能让人感到冬暖夏凉,不违四季,适时换装的老枫香树。它是春日里不时从树梢鸟窝里飞落的鸟雏。它是水井边腐草丛里偶尔冒出的一丛野菌子。它是夏日里从树叶里筛下的斑驳与清凉。它是下雨天,从瓦脊滑向屋檐沟里的檐溜。它是我抬头仅见的一片蓝天。它是我望不到尽头的远山。它是我随着溪流远去的遐想……

有时,我会叫应在地里锄草的奶奶,要她看,那远山日头下的一栋闪闪发光的小白屋。这时,奶奶把手遮搭在额眉上,总说,眼花,没看见。我却硬说有。但这个蜃楼幻影般的存在至今仍神秘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奶奶是六十里外河蓬乡里一个小财主家的闺秀,上过私塾,初识文墨。她当年是沿着一条窄窄的石板山路,上床机坡,顺银坪小溪沟,再下磨鹰坡,过边龙溪,嫁进这山里来的。一生为爷爷生了八个孩子,丢半得半。存活成人的是父亲,二叔,姑姑和幺叔。其他两个叔叔,大姑,幺姑未成年就夭折掉了。爷爷是小学教员,常年在外教书。太公在县衙门任过一段事,赋闲后便在家自耕自种一亩水田,半亩茶园,学陶渊明,做小乡绅,用《三字经》为小小的叔爷爷、姑奶奶们课读启蒙。太婆不识字,奶奶便是一家之主心骨,经管着家里几亩水田,几块桐茶地,一座油榨碾坊。桐茶地里有时套种一种豆子,叫饭豆,饭豆不能当饭,平时少食用,可济饥荒。种豆不为收豆,只是为桐茶地松地除草方便。奶奶往往是把桐茶下的地无偿让给乡里邻居耕种,谁种谁收,奶奶只收桐茶籽。茶籽油自食。桐籽榨油后用油纸糊的篾油篓装,挑着到下河的乌宿,沅陵码头上大船,卖往下江。

湘西事变,太公被地方的匪霸枪杀在他自种的稻田边,奶奶支撑的大家被打散。接着是解放军剿匪入乡,爷爷没法教书了,去为解放军做向导,报了杀父仇。人民解放了,奶奶成了四类分子,经常要给队里干一些不计工分的活。每逢大队开大会,无论寒暑,总得在会场边的大树下陪坐,听不远处大会场上回声巨大,电噪刺耳的大喇叭响。他们中的人,有时会一次一次地被举着手吼着叫着的人群搡到临时的戏台上,呼拉呼拉一阵后,又由一批人大吼大叫地推下台来。被推下来的人,解开绳子,有人在摸抚勒在皮肉里的血印。印象中,奶奶可能人缘好一点,没有受过这个苦。

这样的日子并不长,我们在奶奶的呵护下成长着。慢慢地,我们可以上山采药材,去田里用南瓜花钓青蛙,下溪沟捉螃蟹摸鱼虾。那时,山林子大,水也好,农药用得少,鱼虾山禽漫山满河的有,进山下水总会有一些收获。当时,穷愁困顿,什么都紧缺,我们希望的杯盏是很小很浅的,一点点就会装满。一捧山果,一捆药材,一小碗鱼虾,带回来,我们高兴,奶奶更高兴,说我们能谋食了,有出息了。奶奶说的出息,也只是一只小小浅浅的杯盏,很容易盛满。她很崇拜那个挎着木盒子草药箱,从公社下队来的,一进村口就把一只小羊角吹得呜呜响的兽医老符。兽医老符每次到来,奶奶总会从梁上下几皮旱烟给他,请他坐坐,喝喝茶。奶奶家就在寨中当道口,迎来送往留了不少歇脚喝茶的,也结了四里八乡的人缘。看着我们一天天长大,一次,奶奶在门前晒谷场纳凉时,摸挲着我的头说,长大了,你也去学门手艺,像老符伯伯那样走村串寨的医牛阉猪,那就好了。这是在日子像门前起起伏伏的山一样,望不到尽头的时代,奶奶给我们点亮的希望的灯。能在乡里做一个牛医生,就是奶奶希望我的所谓的“出息”。那时,我以为奶奶什么都知道。后来,再后来,我慢慢觉得,奶奶有越来越多的不知道了。她不知道,她的私塾里的小同学,已是京报的大记者,报道了许多世界大事,写了很多家乡村庄旧事的名记者,大作家。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不再需要陪人开大会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下放回来的爷爷又可以恢复工作了……

晒着日头淋着雨,在大米,苞谷伴红薯的哺育中,我们像苞谷高粱一样的长大了。一次一次地出行,一次又一次地走远,直到山那边的那边,溪尽头的尽头。去到有大路,有船舶,有汽车,有楼房的远方。但,再走远,每一次我们都会沿着原路返回,回到奶奶的村寨,奶奶的世界。那一次次让我们远行,又一次次把我们牵回家的山路,仿佛奶奶手中的那根风筝线,总是牵曳着我们。我们人长大了,身长高了,心长开了,希望的杯盏不再浅而小。而奶奶的村寨和奶奶却没有随着变大,反而更小了,小得已经容不下我们的期希和好奇。

终于有一天,我们决定离开奶奶,和奶奶的村寨,离开奶奶的世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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