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43-0003 湘西团结报社出版广告热线:8518919订阅热线:8518693






2022年11月18日

向时光深处老去

○张永中

(接上期 )

那一天,我们起得很早,鸡才叫完头遍,我就看见灶台火光中奶奶的身影。鸡叫三遍我们就出发了。挑着简单的行李,去到十里外的地方赶早班车。

奶奶,执意要送我们。出了门,还要顺着村头一条小石板路,她领着小黄,一步一步地跟着我们。

这一次,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我参加了高考。高考后,我兑了粮食,换了粮本,转了城市户口。后来,妈妈由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弟弟也进了大学。奶奶的村寨,已不再是我无论离开多远、多久,都要回归的家了。我们把爷爷奶奶手上盖的一栋屋的东头房子让给了二叔家。几亩责任田也分拨给了二叔,小叔家去耕种。一天傍晚,走到村口,看到家家屋背上洇出的炊烟,我突然间感觉到,我们回到村寨已经不需要钥匙了,在奶奶的村寨已经没有可以拿一把钥匙随意开门进屋的家了。更没有那只摇着尾巴,向我们扑来,前后奔窜着引我到屋前的小黄了。家乡,变成了故乡。

等我再一次回来时,已是第二年的暑假期。这次,我是专程去看奶奶的。奶奶已经在屋后的黄豆苞谷地边的一个小土堆里安息半年了。回到村寨第一件事,我就率弟妹众人拿镰刀锄头到奶奶坟头除草培土。黄黄的土。青青的草。隐隐的山。山野间,弥漫着奶奶的气息。

奶奶的坟头就葬在后山的祖坟地。这里也是村寨田土最集中的耕作区。到了秋收季,这后山就热闹了。五谷杂粮,只要地有空,人们都会种上一点什么,多少都会有一点收成,多的几十,百担,少的三五斗。什么时候,枇杷熟了,麦子黄了,油菜伏杆了,苞谷刷天花了,高粱结穗头了,绿豆黑荚了,芝麻炸口了,黄豆脱叶了,谷子吊线了,水稻勾头了……人们按四季时序,连枷背笼,扮谷桶,扁担箩筐地去收割。收水稻,因为是主食正粮,不管谁家的,都会请工帮忙。人们从田的这头往田的那头,一路排过去,女的在前头割禾,男的围着一副四方大敞口扮谷桶,“嘭~蹿~”的扮谷,老幼者则在后面拾荒,捆稻草。这种耕作法,古老久远,庄重有序,仿佛《诗经》中的场景。有收获总是喜悦的。一路过去,尽是大嗓门的欢悦笑声。只是平时栖歇在禾丛里的蚱蜢,螳螂,绿身的纺织娘,黑壳的蛐蛐,花脚的蜘蛛,被人惊扰着了,纷纷飞扬跳蹿起来,形成一阵虫雨,向田边的杂草树丛散去,又引起了鸟雀们的狂欢。庄稼地,经过一番忙碌收割后,留下一茬茬的秸秆禾桩,枯萎着走向深秋冬日,去等待一场冬雪的覆盖。这时的山背是寂寞的。

去年那一天,奶奶似乎知道,我的离开,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她也似乎知道,我一旦脱开了她的手,离开了她的视线,她是无法想象我的未来世界的。也不需要想象,这不是她的责任。她的一生就是为了到这个村寨来生儿育女的。她完成了。一嫁过来,就再没有离开过。她的一生,被这个村寨的一切紧紧锁住了。育桐茶,种红薯玉米,喂牲口鸡鸭。有时也采野菇山果,有时会一个人,对着空寂的山风明月吟唱无字的歌谣……现在,她和她的村寨,就像雏鸟飞尽的空巢,已不再需要她去蹲巢暖窝,去遮风挡雨了。

望着我们的背影,她和小黄蹲在村口送我们远行,看我们走远,一直到看不见。她把她的孙子放飞了,她失控了,她的手有点颤抖,再也抓不牢那根牵着她心爱孙子的风筝线了。然而,她又很不情愿地松开了手,让他去了远方……

奶奶希望我们有出息,但她“出息”的标准就像当牛医的老符伯伯,能吃上国家粮。她在生愿望就是给我们的饭里不再搭红薯玉米杂粮。我想,我后来的人生,终究没有被这大山锁住,也没有成为一个吹着羊角号走村串寨的牛医生。但我所做过的,或正在做的事情,奶奶会满意的。

我不知道,那天,奶奶与那小黄在寨头口到底蹲了好久才回屋的。后来,就是从来不请假的父亲,从岗位上请了假回去了。奶奶病了。不久,奶奶去世了,还不到70岁。我正在高考备考,家里没告诉我这个消息。奶奶已经故去,我的家乡没有奶奶了。我曾想,家乡就是奶奶,奶奶曾是我世界的一切。而今,没有奶奶的故乡已经苍老,儿伴们也都散去。曾经的世界,像轻风吹乱了的一朵蒲公英,散入了我们的记忆里。有时,我想,奶奶就是那根絮花散尽的茎秆,飞散了的絮籽,谁也没想到再回到秆上,只有任时间把那飞不动的茎秆风干,枯腐……

时间也在风干一切,唯有村边的大树还在长大,枝叶丰茂地正向着下一个百年的年序长去。亘古不变的从盘山坳祖先地里吹过来的山风,被那棵硕大的黄杨木致密致细地梳理着,轻缓而温和,陶醉着我。从这一切我看到一种固定与不变,仿佛世界永远如此这般。记忆插进了时间的缝隙里,故乡仿佛对我说,你怎么这么久没有回来了。老树对我说,你那时对我撒过尿的,你爬上我去掏鸟窝,差点摔了。枯井对我说,你从开始陪你阿婆来洗菜,到能挑两半桶水,到两满桶水,你就再没来过了。而那牛,望着我,却不认得的样子,因为那时我牵出去的已是它爷爷的爷爷了。一只公鸡竖着红冠,在我面前踱着方步,好奇地样子,它不认识我,我踹过的是它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故乡,山没变。水没变。井没变。路没变。树没变。早上与黄昏的云彩没变。雨后的彩虹没变。树林里的鸟声没变。日头没变。月亮没变。日照没变。气温没变。雨量没变。风水没变。依然适生爱,能栽培希望。

过去的快乐,幸福和甜蜜,总是在时间和空间的扩大器中被倍数地放大。而那曾经的苦痛恶毒的一切,又被时间深窖醇化脱毒,包融成回忆中的沧桑。

考学,参军,打工,外嫁,入赘,迁离,夭殇……亮坨的儿孙子女们一个个地离开了奶奶,离开了奶奶的村寨。我不知道奶奶怎么能守住这空寂的,也不知道她雕塑般蹲在村边树下盼等儿孙们回归到底有多少回,有多长时间了。时间老去,村寨空落。后来,奶奶终于没有再在路口守候了。她进山了。留下一座空村旧宅任它风霜雪雨,任它苍然老去。向时光深处老去的亮坨,是我真切的故乡。

我说的亮坨,对你们来说,只是一个在地图上可能搜不到的地名符号,方位标识,地学概念,是一种真实客观冷僻的物性存在。但它之于我,则不同,它是我物理概念的故乡,更是心理,情绪里的故乡,一种心灵的存在方式,一份情愫,一腔热血温度。而我,已将这份情愫,用时间和空间的碓磨舂研成尘,扬进风里,任时间的倒序,顺序,尽空间的天上,人间,让它天荒地老地存在着。我的现实故乡,或许已在时间里沧海桑田,而我的心灵故乡,总是飞扬飘浮着,永不消陨。一阵轻风。一轮清月。一弘流泉。一声鸟啼。山风吹来,它的信息,就会在我的记忆回收器里摇曳闪动。

山风吹来,我沐风伫立,只是我,会随同故乡,向时光深处老去。

(全文完)

--> 2022-11-18 1 1 团结报 c100762.html 1 向时光深处老去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