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张明华
夏秋的天气,多有晴日,尤其是连续的“秋老虎”,把鸟鸣都蒸发了,唯有蝉噪,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一声高过一声,一浪盖过一浪,比赛似的没完没了。
夏天的蝉,个体较小,灰褐色。它的叫声很悠扬,像咏叹调:渣渣渣渣渣渣渣渣——机——渣渣渣渣渣渣渣渣——机——机压实机压实机压实机压实机压实——湿......如此反复数遍,便吱地一声,展翅到另一棵树上继续。我们那时不叫它蝉,我们根据它的叫声,称其为“鸡鸭死”。这家伙,下雨天不叫,太阳越大叫得越欢,村寨的每个角落,都回荡着“鸡鸭死”“鸡鸭死”的催促。虽然鸡鸭在它们的叫唤中没有发瘟,也没有掉进茅厕水塘,活得好好的,并未死去,但我们很是愤恨,绞尽脑汁要把它们抓住。
这可是件难事。“鸡鸭死”很小,如小指头,颜色也不艳丽,灰暗灰暗的,接近于树皮,要在横斜的枝丫间发现它很考眼力。好在它有声音,那么高亢地提示你,我就在这里呀我就在这里呀。目光终于把它锁定,可那是高枝,怎么攀得上。也有在低处的,比如一人来高的桃李的枝条。叫唤乍起,蹑手蹑脚靠近,即使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去,那也是说时迟那时快,“吱”得一声,那小家伙已在云天里了。临别时,还把几滴液体抛洒在你手上,如同得意洋洋的娃儿撒下的一泡尿。办法也是有的。大人们教我们用蜘蛛网去粘。那时,屋前屋后的旮旯里,哪里没有几棚蛛网哩,但要选大蜘蛛的网,尤其是能在网心织出"王"字的蛛网,更黏。竹扫把里抽出一根刷条,对着蛛网一阵胡搅蛮缠,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把蛛丝推赶到末端,捏成包谷子那么一团,“呸呸”地吐上几口唾沫,再用拇指食指揉搓,一个黏性十足的蛛丝坨就做成了。用这个去抓“鸡鸭死”,虽也是十抓九空,但总比徒手强,折腾半天,还是能抓着几只。我们把抓来的“鸡鸭死”掐去翅膀,看它们在地上爬来爬去。怎么不叫了呢?用手戳也不叫,反倒发现了它们头上有五只眼睛,怪不得如此难抓哦。正为这怪物的新奇所吸引,却忽视了早就虎视眈眈的大公鸡,冷不丁地窜出,一口就吞没了。没了就没了,继续去抓,那时正值暑假,时间有的是。
八月蝉就不同了:个头要比夏蝉至少大三倍,颜色红黑相间,如战国时的漆器,所以又叫金蝉。叫声也不同,只有一个“加”音,由弱到强,再由强到弱,单调得很。但分贝极高,高到你无法想象无法忍受。多年前,我们追寻《爸爸去哪儿》的脚步,在靖州地笋苗寨的花楼里宿营,都晚上九点了,一只金蝉飞来,匍匐在高高的横梁上,歇斯底里地高唱,直到所有人的耳膜快要撕裂,它才离去。金蝉虽也是复眼,但或许是仗着个头大吧,不怎么怕人,比夏蝉容易抓多了。抓得的,照例是掐去翅膀,照例是不叫,照例是爬来爬去,照例是被大公鸡吞下——因为个头大,大公鸡一口吞不下,就叼着跑,“吧嗒吧嗒”地跑远了,就在偏僻处用那尖锐的喙来来回回地啄,直到那金蝉五马分尸,才一块一块地吞下。除鸡吃金蝉外,鸟也吃,常常在院坝里看见大块头的鸟在空中追逐金蝉。金蝉起飞时,往往朝天一冲,转弯也不灵巧,当听到“喳”的一声,那音调急促、惊恐并带有绝望的哀音时,就知道又一只金蝉,被鸟儿逮住了。除了鸟儿吃,人也吃。金蝉从地底下钻出,要经历最后一次蜕变。那时候,它们的身子软软的,翅膀也还没有硬,飞不起来,等候在果园或林间的人,很轻易就可得到一大包,然后,油炸了来吃。据说,香脆味美,还滋补——我是不敢吃的,对于昆虫,我天生肉麻。
但那时的蝉,不论是夏蝉还是金蝉,都给我们带来了童年的快乐。虽然我们的快乐,是建立在毁灭蛛网和毁灭一只蝉的生命之上的,但幼小的心灵,却不觉得残忍。因为那时,只有这些枯燥的游戏,而这些游戏的技巧,也是大人传授给我们的,吃油炸金蝉时,大人也往往叫娃娃们来尝尝。大人们的言行,会错吗?
直到中学读生物,才知道蝉的一生既漫长又短暂,简直可以用凄苦来形容。
所有的蝉,都要在地下潜伏,大多数三、五、七年,有的却漫长到十七年!在夏秋,会唱歌的雄蝉拼命高歌,不会唱歌的雌蝉屏息静听,然后,它们相亲相爱。累了,它就唱歌给它听;渴了,它就给它最甜美的甘露;饿了,它们就在那桃树的嫰枝上一同进餐;乏味了,它们就一同在林间比翼飞翔。再然后,它凝视着它,死了。再再然后,它把它们爱的结晶深藏在树缝里,也死了。一个暖和的秋日,它们的宝宝出生了,很细很小,细小地如同一粒尘埃。它们从树缝里飘落,赶紧刨开泥土钻到地底下去。在泥土里,那些幸运找到树根的,就紧紧依附,在地下漫长黑暗的岁月里,那树汁,就是它们赖以存活的能源,而那些没有找到树根的,在还来不及记住阳光是什么颜色时就已夭折。在那永恒的黑里,它们吸吮着树汁,慢慢长大、慢慢长大,一次蜕变、二次蜕变、三次蜕变、四次蜕变,它们揭掉自己的外壳,不痛吗?它们柔软的身躯,不冷吗?它们这是在修炼,在用自己脱胎换骨的肉身,去祭奠阳光。又一个夏秋到了,这是它们所等待和期盼的时刻。它们从黑暗的地底下钻出,把自己吊在树枝上,最后一次把自己的肉身撕裂。三十分钟的蜕变,这过程太煎熬了——如若一只鸟儿经过,没了;如若遇见饕餮之人,也没了;如若一阵劲风吹过,跌落时损伤了翅膀,它就再也不能飞翔。所幸的是,它们之中的大多数熬出了头:阳光温暖、林木葱郁,嘶地一声,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然后,它们尽情享受最短七天最长三十天的阳光下的日子,高声歌唱,勇敢爱恋,为在黑暗里培植出来的光明之心鞠躬尽瘁。
这就是一只蝉的生命历程,它卑微低贱,含辛茹苦,在黑暗中修为,在痛苦中蜕变,只为那明媚的阳光,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天。想想,真让人心痛!但这种悲悯,只是高高在上的人类施舍,他们忘记了,自己的一生,也是如此。可怜的人儿,最擅长在他人的苦难面前扮演看客,并把别人的苦难按照自己的臆想去演绎。古代的咏蝉诗,数量不少,大多是五言七言的心灵鸡汤,虚假得很。唯有曹植的《蝉赋》,把自己融进了蝉的世界,又把蝉融进了人类社会,“苦黄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劲斧。冀飘翔而远托兮,毒蜘蛛之网罟。欲降身而卑窜兮,惧草虫之袭予”,读后让人顿悟,所谓美好人间,其实还是动物世界。
蝉,又叫知了,这是佛家的赐名。“蝉”“禅”同音。参禅就是渐修,渐修就需顿悟,顿悟了就知了,知了就觉悟了。知了什么?知了真如实相,知了无我放下。《西游记》中的唐三藏,之所以能得正果,他的前世,恰是一只金蝉子,而俗世凡夫,又要经历多少磨难,才能圆满愿景?故《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庄子又说,“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蝉不过一夏一秋,人不过一生一世。一夏一秋虽短,可尽鸣其声;一生一世虽长,但难酬其愿。感觉是不是有些负能量了,那就来句振聋发聩的吧: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日一生, 真想是一只秋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