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龙
在我的记忆里,一直觉得这个老头儿有点特别,后来才意识到,他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喜欢看书。与寨上其他老头儿有些不同,他性子宽厚、善良,还带一点温雅,这是我后来慢慢意识到的。他就是我的邻家老头儿。
他身材高大,额门宽阔,脸容温善,手脚修长,常年穿一件青蓝色的衣服。有时,真的难将这样一位老头儿与爱看书联系起来。小时候,我经常爱往他屋里跑,看见他屋里有几本老旧得脱了颜色的旧书,有些书封面破损了、甚至脱落了,以至于不能得知书的名字。后来才知道,那些书里有《薛刚反唐》《七侠五义》《粉妆楼》《说岳全传》等,大多是些民间演义、评书之类的书。那些书都被他翻看得毛了边、变厚了,他依然把它们当作宝,轻易不肯借人。
不仅小孩子喜欢去他的屋里,而且临近的大人也喜欢去他的屋里。每次去的时候,都见他拿着一本老旧的书在看,特别是冬天的夜晚。他屋里房间小,是厨房也兼用作堂屋,屋子被常年的烟火熏得乌漆嘛黑的,但这不影响他看书。只见他坐在火坑靠壁的位置,头顶上是一架楼梯,有时人上楼的脚步声就在他的头上响起,还震起漠漠的尘埃。在一点昏暗的灯光里,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看得津津有味。他看书时,肯把他那根长长的食指不时在嘴唇边沾一下,再翻到下页。
有时,他会参加大人们摆“农门经”,聊上几句;有时,他会停下来看书,跟我们讲起书中的故事。那时,小孩子们最喜欢听他讲故事,入迷得连要上厕所了都不肯去。听他讲故事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不是父母再三催促,小孩们都不愿睡去。在那些日子里,我们知道了“薛刚正月十五闹花灯”的故事,“五鼠闹东京”的故事,“鸡爪山兴兵”的故事……这些故事至今还为我所记忆。
听了他的故事,知道故事来自那些书里,自然也知道了那些书。于是,我很想拥有像他拥有的那样一些书。那天,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四处找,找得头发蒙灰、鼻子染黑,父亲惊讶地问我找什么,我也不说。最终,我从柜角落里找到了一本书,书名我至今还记得是《隋唐演义》,书已脱落了十多页,但我依然如获至宝,一连看了三天,一口气看完。后来,我又在屋里找到了另一本书,那种欣喜的心情不言而喻。
也许是受他的影响吧,我小时候爱看书,也爱藏书。那时物质条件有限,根本买不起书,也没有什么书可藏,大多数时候藏起的是我的课本书,从小学到初中、中专,那些课本书我一直藏得好好的,父亲一直把这个事儿当做讲给家族后辈的正面教材。记得那时藏书,有本一年一期的语文课本找不到了,我硬是找了大半年,某一天忽然从一个古旧的老桶里找到它的时候,那种欣喜的心情依旧记忆犹新,像穷人捡到了一块元宝一样眼眸熠熠生辉。也许受他的熏陶,我小时候比较喜欢语文,对文字比较敏感,小学课本里学过的许多古诗我现在都还记得,一些优美的新诗我也记得,有这么几句诗深深地记在我的脑子里:“我们挥手送走了夕阳,晚风吹来阵阵花香,田野里搭起了七色帐篷,那是少先队员的宿营地……”我现在对文字的喜欢,每晚睡前能够静下心来看一点书,应该来自那时的影响,那种潜移默化的深入骨子里的影响。
小时候,我曾一度有点怕他,以为他那么高大可能会很凶,离得他远远的。可在听了他的故事,和他一起看书之后,才知道他是一位和蔼、宽厚的老头儿,那种敬畏感就渐渐消失了。他肯把他的书借给我看,只是交待我不要弄坏了。他爱惜书,也喜欢寨上喜欢看书的小孩,当那些小孩在看书的时候,他总是笑眯眯地走过去摸摸他的头。
记得有一次,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二年级,能够写不少字了,因而手里有了可画的东西就喜欢到处随意乱画,就在他的堂屋门上乱画了许多字,鬼画桃符一般。不在农村生活过的人不知道,农村的堂屋门对农村人有多么重要,就像农村人的脸面一般。在隔壁的我突然听见他在问:“谁在我的堂屋门上画了这些呢?”我的心这样“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却又听见一个小伙伴“出卖”我的低低地声音,我想今儿免不了要被狠狠揍一顿了。随即,他找到了我,当时我不敢看他,只听见他温和地对我说:“堂屋门不能乱画呀,要画我送你墙壁画哩。我和你一起把它擦掉,你别担心,我不告诉你爹。”我的头埋的低低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他还送我那么多好书看呢。后来,父亲到底知道了这件事情,狠狠地批评了我。
他不仅是一位和蔼宽厚的老头儿,还有着一副热心肠。那时,我家几兄妹还小,又都在上学,家里很缺劳力,特别是每年插秧、割禾的季节。那时,他经常上门来帮忙,还带上他的一个儿子。帮忙次数多了,父亲也不好意思,说:“叔老,我都不好意思喊你来了呢。”他比我的父亲大一辈,“亲帮亲,邻帮邻,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呢!”他豪爽地摆了摆手说。听祖母说,他从小父母去世得早,他是自己盘自己,是苦水里长大的,也是苦孩子。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头几年,他的家境一度还比较困难,每年新谷出产之前有一段时间家里粮食紧张,祖母总是尽量帮他。后来,他的家境一天比一天好了,他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岁月无常,命途多舛。他的小儿子一直在外面打工,一次在工地上出了事,他接到这个噩耗的时候没有哭,寨上人说他心硬,父亲说你们不懂他,他把泪流在心里,你们不曾看见他倚着门框时抖动的背影。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伤,只有他心里最懂。他因为为人好、重信誉,曾帮人在工地上管过工、看过材料,过年都留在工地上。我曾在过年时候,把他从工地上请到家里来吃过一顿饭,那种他乡遇乡亲的感觉真好。再后来,他年岁大了回去了,他依旧守着他的老屋,静静地过着日子。
那次回家,我又看见他坐在门前的阳光地里,“沙沙”地翻着书页,把岁月翻得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