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助全
年纪大了,容易怀旧,对故土的情结愈加浓烈。
这些年来,返家的脚步变得勤快,愈加频繁。事因红白喜事诸多,人情世故,一叶小草均是乡愁。有几次是儿时发小、长辈老者“驾鹤西归”,守在老家的二哥打电话告知,问得直接:“老弟,做人情不,回来吗?”答案是肯定的。
历史的尘烟下,生活在老家十七余年,作别了三十多年。原来的老屋已拆卸,回家只能寄宿二哥那儿。我是一只飘荡于异乡天空的风筝,看不到尽头,甚至盼老了。苍穹之下,一颗颗流星悄然划过苍穹,骤然想起堂屋神龛上的“天地君亲师”神牌下,婆婆讲的一番话:人间每一个人与天上的星星是相通的,天上多少星,地上多少人,天上陨落一颗星,世上就少一个人。我不知道这话的真假,可我坚信婆婆她不会骗我。当我仰望星空时,满天繁星,寻觅眼中那颗最为灿烂的星辰。
就在不久前,村寨里同族的仕太爷走了,谢幕他99岁的人生舞台。记得两年前,回家过年,同村里人一起吃喜酒,仕太爷对我说:“再过两年我就满百岁了。”我高兴地说:“到时候,一定来喝您的百岁寿酒,您这身体再住过一百一二十岁都没问题。”他呵呵地笑了笑。想不到仕太爷他食言了。他是到山上打柴,挑着近百斤的柴在返家途中摔到山沟里,寿终正寝。他一生把土地看得很重,从没歇停过一天。同他年纪大的到了六七十岁,都不下地干农活了。寨子上曾多人劝他,一大把年纪了,该停下来歇歇啦!他不以为然,习惯与土地打交道,还租赁别人四五亩荒田,把地种得滚瓜烂熟,庄稼一茬接一茬,到了秋收,他给租赁户送上两百多斤粮,人家说不种也是放荒,说啥不肯要他的粮。但仕太爷硬要送给人家,这是他的骄傲啊。
仕太爷是一个凡夫俗子,是我尊敬的大山汉子。老伴走得早,他含辛茹苦把五个子女养大成人,爱得光明,不求老有所依,只求子孙们不操心吃穿就知足了,对于晚辈来看与不看自己,都没怨言,想得宽。仕太爷讲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有他们的难处,少添麻烦,理解他们。看着,听着,想着,完全颠覆了我儿时对仕太爷的粗浅看法。他木讷得像头牛,呆板且力气大,说话、做事慢悠悠的。在集体化年代时,物资匮乏,生产队里分红薯,一堆一堆放在地里,别人都争先选好,而他总是反应迟钝,最后一个拿,比别人要慢半拍。历经岁月的沉淀后,我才发现,仕太爷并不傻,而是一种至高的智慧,他的长寿秘诀,应该与他的慢节奏有关联呢。
仕太爷走了,墓志铭给予他中肯的评价:他是一个平凡的土地人,一个坚强、责任、宽爱、乐观的人。村寨人从仕太爷的行为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生活中逐渐有了他的影子,变得宁静舒缓,扯皮吵架的少了,个个淡定从容,神定气闲,山村悄然蝶变。
我的堂久叔叔,是村寨里刮目相看的“文化人”,我心目中的故事大王,他的铁杆粉丝。他会讲许多故事,有《薛仁贵征东》、《聊斋》、《三国演义》、《水浒传》等。故事从他嘴里飞出,清新、风趣、生动。我特别爱听侠义故事:豪侠义士,武功超群,一身铁骨,刀枪不入,呼风唤雨。在堂久叔叔形象的讲述中,打开了一个乡野孩子如梦如幻的无限空间,仿佛我在光怪陆离、刀光剑影的江湖中,成了一名侠客,体会到江湖中有两种人:一种是好人,善;一种是坏人,恶!使我在成长中,对事物有了最初的定论。
那个年代食不饱腹,长夜难熬。每当夜幕降临,月亮挂在树梢下,村里的男女老少不用招呼的齐聚在一起,围绕在堂久叔叔身边。微微的山风,淡淡的微月,大家完全忘却了疲惫,沉醉在堂久叔叔说书的故事中。
一到冬天,村里榨油坊要打油。夜晚,烤茶籽要人守夜,轮到堂久叔叔那天,我们早早吃好夜饭就到了榨油坊,围坐烤火旁暖烘烘地听着他讲。大伙们希望他天天来守夜,堂久叔叔也爽快答应,一连守夜一个星期。堂久叔叔说了许多故事,更多的是添油加醋编的,他把村里的事揉入故事中,暗喻着震慑。村庄门口有一条溪,村上的孩子们经常到溪边玩水、摸鱼、游泳,连续发生小孩溺水。堂久叔叔就编,溪里从山上的阴洞里下来一只水鬼,躲在水中岩石里,见大人怕,专门欺负小孩,会把孩子拖下去吞吃。我们听了后害怕,再也不敢单独去溪边,去游泳都有大人在场,小伙伴们都学会了游泳,竟然不怕水鬼了。原来这是堂久叔叔骗我们小孩最大的善意谎言。
村上有一个叫“秀芳”的嫂子,她是我同族顺生哥的老婆,结婚不到一年半,顺生哥出了车祸走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同情的说她命苦,讲风凉话的说她红颜祸水。秀芳嫂子的确是一个美人胚子,明明是同样的家常衣服,穿在她的身上一举手一投足,自有一种妩媚动人的风姿。只要她从村寨里走过,总有男人直勾勾的目光,不料却遭到老婆们的冷眼、撒泼。好在许多事都是在矛盾中向着好的方向逆袭,一向不修边幅、甚至有时蓬头垢面的妇女们,竟也渐渐地开始修饰打扮。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村上的媳妇们的打扮是有标准答案的,那就是秀芳嫂子呢。
我的母亲颜值不逊于秀芳嫂子,俩人合得来,平常或劳动时常凑在一起,纳鞋垫、烧火做饭,有唠不完的话,说得更多的是秀芳嫂子的个人大事。她想要找个男人成个家、过日子,可高不成低不就。直到后来,村里的阿兵哥识“货”,暗恋上了秀芳嫂子,就是嘴笨,不敢开口。秀芳嫂子对阿兵哥也颇为好感,觉得他正直,又是当兵回来的。她担心别人说三道四,再说阿兵哥的父母坚决反对这桩婚事,导致彼此间捅不破那层窗户纸。在我母亲的帮忙下,说服阿兵哥的父母,打开了秀芳嫂子的心结,最终两人喜结伉俪,鸳鸯福禄。
最值得说的是我的大哥。父亲是一个知识分子,重视教育。因受父亲历史原因的影响,造成大哥不能继续读书,接着,父亲去世。长兄为父,那时,我们都还小,十四岁的大哥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开始学裁缝。右手拿剪刀,左手拿尺子,一块布料一铺开,尺子几刮,刷得平坦无折,熟练画出图案,剪刀沿着画线沙沙地剪着,行如流水。我特别喜欢看大哥坐在缝纫机旁的身影,脚踏机板,那“哒哒哒哒”的机转声,就像一盘好听的磁带,时快时慢,无穷无尽的那般美妙,打出的线路笔直,飞舞的针线绣出的图案栩栩如生。
几年下来,大哥的缝制手艺出名的好,在凤凰县腊尔山、竿子坪一带数头块招牌。暑假,我到大哥那儿要学费,他已经在凤凰的湾溪村开缝纫店,生意很“火”。十里八乡的村民闻讯而来,每天忙到深夜。我就跟着帮忙,学会了缝补,做针线活。在学徒弟们看到我进步快,说我聪明,我也打算不读书了,想学裁缝,不被日晒雨淋,能饱肚子,不错的选择。大哥极力劝阻,要我继续读书。后来,大哥放弃了缝纫,做起了包工头、办厂子、搞饮食,有失败也有成功。每当回到家里,大哥总是笑嘻嘻地说:“我看还是读书好。” 是的,读书使我有了理想的工作,爱好得以实现。
大哥为了圆自己没有读大学的梦,对孩子们教育严厉,他供养4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小儿子还读到博士生。大哥一生都很精致,耿直,有自己的底线。记得我在四五年级时,老师要我填考试成绩通知单,有一个相好的伙伴,考试不及格怕回家挨大人骂,要我在他通知书上多加8分。事情败露后,大哥的脸都气青了,拿起竹条就要打我,我拔脚就跑像是逃亡,大哥一路追赶,害我一天一夜不敢回家。我想我一直没有不良的染指,后来投笔从戎、守边御敌,成为“战地记者”,这与当年大哥拿起竹条要打我是有关系的。虽然大哥已经去世了,我一直感恩大哥,怀念大哥。
我们村叫横坡村,一个云生水起的地方,青山远黛,高山流云,民风浩荡。对于世事红尘,看得平淡、透彻。生与死,就像季节的庄稼,花开花落自有时,再平常不过了。人若去世,柩前,孝子们披麻戴孝,悲情泣泣,哀乐回响;院外,搭台唱戏,锣鼓喧天,炮竹连天;仰头看看家乡的天空,每一颗星辰都惊艳着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