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非
一
想要对湘西历史脉络有一个连续整体性的认知,你就得去泸溪浦市看看。
下湾,浦市古镇北郊、沅水左岸的一处低矮的小台地,历史与自然在这里巧妙相会交融。下湾本来不起眼,沅水变流却让它引人侧目,历史演变又使它分外耀眼。源于贵州斗篷山的沅水一路蜿蜒奔流至浦市形成了一个近乎直角的大拐弯,下湾由此得名;湘西乃至沅水流域史前发生的历史大转折因下湾遗址的出现而被证实,这里很早就步入了新石器时代文明。
下湾遗址发现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兴修五强溪水电站之时,随后又经历了三次发掘。岁月的沉淀、河水的洗刷、建筑的挤压,下湾遗址已浓缩成一个近四万平方米的三角形废墟。
废墟成了浦市一道琭琭如玉又珞珞如石的风景。防洪大堤,浦市游客中心,白辰公路,水泥砖砌成的围墙,长满浮萍的水坑,不锈钢支起的考古标志牌,青绿疯长的芭茅丛,开满白花的野草,一株孤零零阔叶四垂的泡桐……映入眼帘的废墟情景,很难看出下湾遗址惊世骇俗的历史价值。然而这看似荒凉的废墟中却渗透着浦市先民们开启山林的大智大勇,延续着万物并作生命不息的自然律动,流露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天人合一的生存法则。
然而就在这方废墟上——其实古人原有的活动区域要大得多,早在七千年前,就栖居着浦市的先民。那时候的沅水可不像现在这般溶溶漾漾,波光潋滟,一湾蛾绿,而是苍龙出山,猛浪若奔,气象万千。
高浪排空,怒湍激石,雄壮了浦市先民的肌骨;纤悬鸟道,脚底万雷,磨成了浦市先民的坚韧;浮烟漠漠,沙雨浑浑,练就了浦市先民的机敏;崩云屑雨,涎玉沫珠,滋润了浦市先民的浪漫;碧波涌流,江天一色,敞亮了浦市先民的胸襟。
河边久经冲刷失去棱角的山石,在浦市先民一双结满厚茧沾满新泥的大手摩挲下,被打磨成石锤、石斧、石锛、石砧、石凿、石铲、石刀、石锥、石环、石玦、石网坠……千奇百态的山石由此有了活的灵魂。
他们就用这些浸透血泪的磨制石器去追捉、敲打、掏抠、切割、捣碎,摄取延续生命的食物,从滔滔汩汩的曲水回滩中,从蓊蓊郁郁的密林蒙茸间,从野兽蛰伏的密蔓叠幕里。文化堆积层深处沉淀的厚逾3米的螺壳(先民食用螺蛳后的丢弃物)和大量的有明显烧煮痕迹的鱼类和鹿角类遗骸,就是他们走出鸿蒙历险求生的不朽碑文。
他们又从吃剩的鱼骨和兽骨中精挑细选,制成光滑锐利的骨锥、骨针,用来缝缀兽皮,披挂在身,遮风挡雨,避暑御寒。一枚枚裹满淤泥发黑的穿孔骨针依旧闪耀着远古的光泽,恰是这些骨针郑重地宣告人类知耻的开始,意味着人类文明跃升至一个新的维度。
制陶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人类史前文明的标志。陶器是人类在荒野生存中食物出现过剩需要盛储的一种创造。浦市先民有一双孔武有力的大手,也是一双极有艺术想象力的巧手。下湾遗址出土的陶器洋洋大观,光彩夺目,足见浦市先民制陶技艺的精巧玄妙。
器物造型丰富多姿,高领罐、敞口罐、双耳罐、曲领罐、敛口罐、圈足盘、敞口碗、簋形器、圈足杯、印纹白陶盘……品类之盛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陶器的艺术性似乎超越了实用性。
陶器外表装饰复杂多变,常见太阳、神兽、神鸟等图像,涉及内容广博,让人古奥难解。
残缺的陶器身上戳印着神秘的凤鸟,背驮太阳,凌空翱翔,这无疑是华夏已知最早的凤凰雏形,比河姆渡遗址出土的“双鸟朝阳”凤凰图案还要早数百年。
破碎的陶片上还留下一张张獠牙兽面的脸孔,幽幽地盯着前方,犹如傩神和山魁。
这些凤鸟和獠牙兽图像无不残留着先民的体温与寄托,已经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自然物象,而是被赋予了具有超凡能力的神灵。
这些陶罐所饰神灵图像、极具特色的“灰坑”及其大型祭祀区,很鲜明地告知大众一个事实——浦市先民曾盛行对太阳、凤鸟、獠牙兽、天、地、山、水等神祇的顶礼膜拜,构建了湘西最为古老的且被后世传承的神灵谱系。应该相信,沅水流域尚巫信鬼风俗有着非常古老的源头,泛神思想确有历史渊薮。
下湾文化遗物与洪江高庙遗址所见基本如出一辙,属于高庙文化类型。但文化层堆积比洪江高庙更连续,涵盖了自新石器时代以来各个历史时期的人类活动,填补了湘西州新石器时代中晚期考古发现的空白。尤其是下湾遗址商时期遗存具有浓厚的地域特征,恰好使沅水流域商时期的文化面貌变得清晰起来。
二
沿着下湾的方向进入浦市,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古朴,简约,悠远。浦市作为一个曾经的沅水大码头,一座铅华落尽的古商城,与许多古镇相比有些迥殊,至今仍然保留着不假雕琢的原汁原味风貌。
浦市就像一位若水茗心的老者,品着茶,静坐在时光深处的老茶馆,等待着远方客人造访,然后把一肚子的故事竹筒倒豆子似地倾吐出来。
浦市建构经络犹存,带着古典的节奏,不紧不慢,不蔓不枝。精致的古街,幽深的古巷,斑驳的古墙,厚实的古院,雕梁的古宅,清瘦的古寺……所有的遗存遗址契合着昔日的墨线错落有致,散发着古商城的遗风古香,古色氤氲,古韵弥漫。
万寿宫、吉家三重院、吉家商院、姚家绣楼、周家院子、李家画院、李家书院、青莲世第、余家巷钱庄、余字镖局、上方寺、江东寺……一批镂刻着古镇记忆的古建筑风格依然,风华依旧。
这些只是从时光缝隙落下的浦市古镇余晖,往昔的浦市盛景在常人心目中仍然神话般的存在,民国时期上海《申报》有过报道,《浦市镇志》钩沉粲然。
浦市鼎盛之时,“城中有城,外城中有内城”,10里城墙固如磐石,12座城门坚不可摧。城内长条红岩石砌成的3条大街形如游龙,贯穿垂直交错的45条巷弄,紧连24座航运码头,大街巷弄生成浦市的经脉,便有了汩汩不壅绵绵不息的脉动;6栋戏楼、13幢省级会馆、23所府县会馆、15家行业会馆、72座寺庙、99处坊堂、7户钱庄……如星辉一般洒落在3平方公里的沃土里,长成浦市繁花似锦的模样,亭亭当当中藏着殷实,如火如荼中拥抱荣华。
每一条巷弄都巧妙地与河边码头相连相通,每一栋宅院都深情地与长街深巷相偎相拥,每一处店铺都亲密地与青墙黛瓦相依相守。“斗拱天窗”“前店后院”结构的“窨子屋”装满了古艳传奇的故事。雄浑的沅水号子和四面八方来客熬成的商道,催生了富甲一时的瞿唐康杨四大巨贾,哺育了高门大户的吉李两大家族,滋润了腰缠万贯的十二大户。瞿家大船满载土产万里梯航到东南,在汉口城里开办了三百多家店铺,已成挂在深巷高壁上的商业神话;家大业大的李家宅院堪比北方乔家大院,“12井12厅”式的布局精巧典雅,精致的后花园和游泳池金碧交荡,漾光浮黛。
清代浦市本土一名书生笃信“吾乡古称浦口”,此言不虚,浦市起初应该叫浦口,浦口又因浦溪而生,明朝后期才慢慢改称浦市,其间也有浦阳的称呼。
从浦口到浦市,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地理概念转换,而是由荒芜走向繁华的演绎。浦市的形成饱经淬炼和锻打,浦市的称谓深含着跌宕起伏欣欣向荣的隐喻,浦市是一段奋斗历程的舒啸放歌。浦市是本地人含辛茹苦的栖居地,也是外来者筚路蓝缕的乌托邦。
“自古兴衰皆有数。”浦市的兴起并非无根无基,浦市从兴起到兴盛并非无缘无故。我们或许一时很难瞻望浦市的源头,但我们不难从沅水奔腾的浪花飞舞中感受到一种激进的力量,清切地听到浦市在万山蟠阻惊涛闭谷之间搏击时发出的清响。
毋庸置疑,沅水是浦市的生命。浦市背负代朝山,前环大江,平衍膏腴,上接滇黔,下通吴越,为“滇黔之门户,辰常之障屏”,也是古代南方丝绸之路的水陆要津。
浦市盛地,自古水运发达,天南地北的商人在此聚集,流域触角所及的各地物品在此发散。得天独厚的特殊地理位置造就了独一无二的浦市巨镇。南宋诗人赵蕃对此深有感触:“浦口江头艇子呼,有怀逸兴恐成孤。非斗邮传憎尘土,自爱江山入画图。”
一个地方兴旺固然需有一定的地理优势,但要想长久兴盛还得依赖极具辐射力的大宗产业支撑。洪江是沅水中上游唯一能与浦市媲美的码头商城。如果说洪油和木材两大产业成就了洪江商贸繁荣名扬天下的格局,那么冶铁业则是维系浦市八街九陌百业隆盛成为湘西最大商埠的中流砥柱。
本盛末荣,冶铁业是浦市宏盛的根本。也许我们真的把浦市的冶铁业忽视了,至少是淡化了。其实浦市的冶铁铸造史和曾经盛况大大超出常人的想象。
明嘉靖《湖广图经志书》载:卢溪、辰溪、溆浦三县皆产铁。清道光《辰溪县志》说:辰产铁矿久。泸溪铁矿历来产在浦市大朝山灰洞坳、五斤坡一带。辰溪与浦市仅一江之隔,铁矿集中出在大坪、修溪、征溪、沙溪、小滩、中河铺、花岩坡等地。质优充裕的矿藏为当地百姓求生致富洞开了方便之门。
铁矿开采冶炼全系土法,却也分工颇细,讲究流程。矿民挖矿随得随卖,矿贩收买装运至溪旁河岸,开设炉墩,煽铸生铁。铸铁户又名生板者,有乡厂和客厂之分:乡厂者,由数人共用一个炉墩,各自把所得的铁矿和木炭输流煽铸;客厂者,或是一人或是数人合伙先期收买矿石和木炭,等到秋凉时开炉炼铁,直至次年春夏之交为止。所出生铁都毫不例外地集运到浦市,出售给炒铁厂,炒成熟铁,然后转运至湖北汉口等东南各地销售。
浦市冶铁业日增月盛和一度空前繁荣直接带来两大显著变化:
一则养民。有清一朝对浦市冶铁算是隆恩浩荡了,“听民开采,并免科税,我国家为民生计至优极渥”,只要无妨碍,只要不生事。一看就明白,冶铁流水线上养活了多少人,有贫民、炭户、船户、矿贩、雇工、脚夫、厂民,这些人围绕铁炉度春秋,日子过得总算安然若素。“(铁)矿厂一开,而辰之无产贫民藉以生活,岁不下万余人,所出生板足供军国民生之用。”(道光《辰溪县志》)
二则造富。清末民初素有“湖南唐伯虎”之誉的名士廖名缙《入云山复修水星阁记》称:“有清道咸以前,海禁未驰,欧铁输入者盖鲜,市之人坑冶起家带财号数十万者,踵相错也。”一针见血地道明,浦市的财富原始积累是在清代道光、咸丰两朝以前就已完成,大户起家全靠冶铁,暴发户挤满浦市城内。瞿唐康杨四大商贾发迹发家源来于此。十三个行省的客商争相在浦市修建会馆的初衷也是由此而生。
廖名缙还特别描写了浦市冶铁远销盛大场面:“市中以产铁闻海内,峨舸巨艑,放洞庭,下长江,列夏口,灌输乎东南之大半。”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壮盛,渲染了从崇山峻岭中流出的雄野和慷慨。
怀化黔阳古城芙蓉楼至今保存着湘西第一古钟,上刻“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大字,而这口大钟恰巧又是浦市茂具炉所铸,时为道光十三年。
有学者做过调查,浦市对岸辰溪县江东村存在规模宏大的古铁矿渣遗址,沿河岸连绵5公里;江东村民曾长时间连续在沅水河洲河岸淘洗古铁渣,销往涟源、武汉钢铁厂,销量超过2000万吨,加上河流冲走的和未挖出的铁渣,估算总量起码在4000万吨以上。
无独有偶,近年考古发现,沅水这头浦市下湾防洪大堤外侧断坎可见厚达10余米的冶炼铁渣堆积,因属河堤护坡不能发掘。
现今的浦市和江东村本来就是毗邻,历史上曾经同属于浦口。在沅水浦市段两岸堆积了如此巨量的铁矿渣确实令人匪夷所思,有人见此惊讶不已,大胆推测浦市和江东村的铁渣遗址是史前冶铁矿渣遗址,当称中国最早的冶铁遗迹。这兴许只是一厢情愿的自信,但又不能不说是一时难解的千古不解之谜。
我们越来越有更充分的理由相信,浦市应是史上一个深藏不露的区域性大型冶铁中心,在明代之前,该称得上是中国的冶铁中心。显然,浦市依托一方山水诞生了波澜壮阔足以震铄古今的铁器文明,只不过我们目下还欠缺应有的认知视域和探究深度。
清雍正年间官员唐效尧写下了一首《观铁厂》长诗,“这铺若丘陵,洪炉煽山麓。碧空愁燔灼,炉声徹林谷。”这声势浩大的冶铁场景和气魄实在是叫人震撼和愕然。
浦市的铁器文明聚集了大量人脉和财富,蕴育和延续了浦市的繁华。明嘉靖《湖广图经志书》关梁标注就有浦口镇。明天启七年,卢溪贡生李官作《修建浦市津路记》,盛赞廉门姑媳捐资千金修砌大码头,倾述浦市的运旺时盛:“卢溪有浦江,水陆要津也。舟楫蚁拥,鬻贩鳞集,沿河下上,络绎不绝。”(乾隆《辰州府志·艺文纂》)
浦市繁荣还有一个至关紧要的因素就是清廷经营苗疆所形成的大量驻军消费拉动。这个来由在沈从文的《湘西》书中说得很透彻:“三十年前是这个地方繁荣的顶点,原因之一是每三个月下省请领凤凰厅、镇筸和辰沅永靖兵备道守兵那十四万两饷银,省中船只多到此为止,再由旱路驿站将银子运去。”
清廷统御苗疆可谓是煞费苦心,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沅州镇由芷江移防五寨,改称镇筸镇;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辰沅靖道移驻镇城,时隔5年,新立凤凰厅;乾隆元年(1736年),改辰永靖道为辰沅永靖道。总兵、道台、同知衙门共处镇筸城,驻防兵士一下猛增到两千多人,清朝抚治苗疆的三位一体军事指挥系统比次明朝更为周全。那请拨下来的每季十四万两饷银就是用于这个系统运转。饷银走沅水到浦市,由浦市走高山坪古驿道运至镇筸城,再辗转折回浦市这个软红香土卷起喧嚣的浪花。
沈从文先生说,三十年前是这个地方繁荣的顶点,具体时点就是清末。这怕是不尽然,应当在浦市冶铁业正旺和苗疆统御加强的时候才是浦市兴旺发达最盛的时刻,浦市极盛之时至少在清道光之前的某个时段。
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夏天,徐炯奉旨前往云南察看灾情,一路见证了洪江和浦市的繁华,但更赞叹浦市的繁美华盛:“浦市称巨镇,廛舍稠密,估舶辐辏,十倍于洪江。”(《使滇日记》)
乾隆时期辰州府通判周士拔在《防浦纪略》书中载述浦市的人口已有五千数百余户,按当时户均人口换算,总人数多达数万人。
与周士拔同在苗疆时为湖南巡抚姜晟幕僚的严如煜也记下了浦市巨镇的繁华盛丽:“烟火万家,商贾往来滇黔,风樯云帆多停泊于此,号为圜圚盛地。”(《苗防备览》)
康乾时期的浦市无疑是浦市史上最流光溢彩的高光时刻。这时候,浦市人稠物穰,灯火万家,千舸蚁聚;这时候,浦市河面既异常宽平,码头又干净整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