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妹
历史的长河中,值得怀念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
民国10年(1921年),保靖迁陵街上开了湘西第一家照相馆“是我轩”。琢磨三字,让我忽忽想及苏州拙政园的“与谁同坐轩”,轩名来自苏东坡的一首词“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或许,“是我轩”暗含此意,照相馆主人方才为年轻的沈从文摄留一张风清月白的半身小像。
那是沈从文较早的一张照片,二十来岁,留着板寸头,身穿湘西旧时满襟布衫,面貌清俊,目光如炬。
时隔百年,凝眸照片,岁月瞬息倒流,能感觉到年轻的沈从文其实带着来自骨子里的忧郁,他的脸就像他的性格一样,不争不抢,但是眉眼之间却又有一种清冷的倔犟,疏离着说不尽的故事感。
无论过去与现在,回忆往往在联想时羼进几分忧郁。
1992年,我15岁,辗转到凤凰求学。凤凰于飞,少女的内心不经意间萌生出文学的翅膀,化成生命的一部分,也改变了一生。因为,文学大师沈从文在那年清明魂归故里,骨灰一半撒入穿城而过的沱江,一半葬入听涛山的五彩石底下。“把骨灰埋在五彩石下面,有少许指头大的骨骸落在地上,发出‘当啷’的声音,真让人心疼沈老先生……”数年之后,回到凤凰,我去听涛山拜祭沈从文墓,坐在五彩石边上,目光所及是一江水,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念文学大师,脑际慢慢浮现褐红的玫瑰花瓣混合着骨灰从指缝间飘洒在水面上的情景,淡淡的忧郁,深深的悲哀。蓦然懂得,沈从文是回到了故乡,但他同时也再次顺着故乡的河流去了远方的世界。再离开时,我在听涛山扯了一株虎耳草,还拾捡了一块小小五彩石,草植石上一起置于书房正中,如当神供。
后来,我也成为一名写作者,且因了某个机缘到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学习。开学第一课到最后一堂课,中国作协副主席和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导讲授的都是沈从文和他的作品。在中国现当代文化史上,沈从文成为绕不过去的一座高峰。作为湘西写作者,周末无课时便情不自禁地去北京老胡同寻访沈从文寄寓。那是前门外西南的杨梅竹斜街,胡同中间61号四合院即当年沈从文离开保靖后到北京落脚的第一个处所——酉西会馆,为清代时的湘西人共同筹钱所修建,因湘西地处酉水之西而取名“酉西会馆”。四合院大门虚掩,我推门而入,里面还有人居住,但已破烂不堪,院子中间一棵百年老槐树从中被锯断而枯萎,树犹如此,当年的会馆也早已无一丝踪影。但记得沈从文曾经的描述:“一九二三年秋天,我到北京已约一年,住在前门外杨梅竹斜街‘酉西会馆’侧屋一间既湿且霉的小小房间中,看我能看的一些小书,和另外那本包罗万有用人事写成的‘大书’,日子过得十分艰苦,却对未来充满希望。”心境如镜,这份自我嘲解又不失乐观。后来,他的乐观又映照在回到故乡的归心上、写给张兆和的书信中:“(凤凰)城中破破烂烂处相当多,实在也太旧了。整个看来却非常富于画意,是北宋画。”
我坐在咖啡馆二楼俯瞰杨梅竹斜街,一排破旧的四合院中也耸立着文艺地标模范书局、青云阁等,与相邻熙攘的大栅栏西街相比要安静得多,与过度商业化的南锣鼓巷相比这里的店铺也低调隐秘得多,整个看来,着实也非常富于画意,沈从文、郁达夫、徐志摩那些人物个个从历史的四合院走出来,一声咳嗽一个眼神都呼应着民国的旧时月色。
近来,写作之余,我喜欢上古琴,兴趣所致追溯出生于湘西的古琴大师查阜西——他1956年12月回到湖南、回到湘西的历史过往,发现一路同行者竟然是那年增选为全国政协特邀政协委员的沈从文。“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这是沈从文写在《边城》中的一句话,恰好可以借用来解释他与查阜西一同回到湘西的缘由。1949年后,写过五十多部作品的沈从文一直处于“主旋律”边缘,一度成为革命文学的“多余人”,处境举步维艰。相比之下,查阜西因在新中国成立前策动“两航起义”切断了国民党政权的西南空中运输线,为加速解放全国进程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些经历让他在新中国成立后有比较高的政治地位,时任中央民族音乐研究所副所长。1953年,经查阜西建议提名,把叶遐庵、沈从文、俞平伯等六人聘请为中央民族音乐研究所通信员。厚达七八百页的《查阜西琴学文萃》一书中,仅仅只有沈从文作为通信员撰写了一篇文章,介绍古代器物及建筑中音乐画面与文献,如古镜上的浮雕弹琴抚瑟图、正仓院唐锦狮子舞、宋人斫琴图等。后来在与查阜西一起回到湖南、回到湘西的那一个月里,沈从文给家人写了15封信,他在信里一次次称谓“查老”“查先生”“查老先生”,实际上查阜西仅比沈从文年长7岁,他感念的应该是那个年月中央民族音乐研究所需要的那些具体而细微的文献收集工作,研究古画古建筑古音乐,还能让他沐到了几缕春风,看到了几丝希望,让他心有所寄,心有所期。
前不久,我翻阅《沈从文全集》第15卷诗歌集,其中有一辑“忧郁的欣赏”,开篇即“嗅着淡淡荼蘼/人如在/黯澹烟霭里”,字里行间弥漫着轻烟般的感伤,如同沈从文爱过、歌唱过的那几条河流,那些气息、声音,那些永存的流动着的情感,美学价值和艺术感染力正是其中凸显的一种忧郁气质。“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忧郁气质在潜移默化中不绝如缕、血脉传承。可以说沈从文的生活的忧郁、文学的忧郁都体现出一种心灵契应和艺术遇合,让人在他的这种忧郁气质中感受到自觉高贵而且优越,以及为之显出生活阴暗面中的一种神秘的光彩。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怀念沈从文如是一种忧郁的欣赏。就像黄永玉写过一篇《这些忧郁的碎屑》,其在结尾处说:“从文表叔尽管撰写再多有关文物考古的书,后人还会永远用文学的感情来怀念他。”
用文学的感情来怀念,神不会逝去,神只会归位。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吉首大学沈从文研究所兼职研究员,著有散文集《叠梦》《古画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