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田凯频
一、垄田与木架桥
老家在乡下,叫马垅,一个极普通的村寨,不大,也不小, 旧时属凤凰县勤奋乡所辖。虽然是山区,但对比周围看来,更像是丘陵。不高不大的山丘上树木成林。山丘间低处,依照水往低处流的自然方向,从高到低形成短短长长大大小小的垄地。山不高,地势平,落差小,垄地便越加长,小垄汇大垄,短垄归长垄。马垅就在最长那条垄的边上。
马垅本该是“木架垄”。周乎圆转十里八乡长我一辈和再老一点的老人,大都不说马垅,依旧习惯叫做木架垄。
“架”在我们乡下读作“尕”音,“木”和“架”连起来,读快了像“马”字读音。又因文言文“垅”通“垄”,后来便用作了“垅”。在之前不太远的某个年代,官方正式定地名时,就改成了马垅。“垅”是左右分隔的田埂,“垄”是上下分隔的田埂,是有区别的。我个人觉得还是叫“木架垄” 好,形象、生动,字面上就有画面感,有故事性,有文化含义和视觉冲击。
木架垄的三十来户人家,大多居住在蒥顶山东边的山脚。蒥顶山是后山,延伸到再后面,两侧各有衬山,连在一起,像“ 个”字。寨子前面三条垄交汇形成几丘大水田,旧时候是林寨黄家的田产。汇集成一条垄后宽约十七八丈,民国时期及之前镇筸城通往新场、茶田到贵州云场坪的古道从这里经过,在垄里水田上架有一座跨垄的木桥,来来往往的官家商客及附近乡民,从木桥上过垄。或者,这木架的桥是这条古道上过于明显的标志,木架垄便成了老家寨子的地名。
木架垄很长,垄头在黄泥田,垄脚在达望冲,弯弯曲曲近十里,水流入白泥江。沿途汇集了许多条小垄,正垄全是垅田,一年四季有水,有几丘大水田,面积超过十亩,两边坎上是廊田,靠天下雨和山坡林中开圳引水,加在一起,该有四五百亩。土地肥沃,水源丰沛,夏天垄垄绿油油,秋天垄垄黄灿灿,是有名的粮仓。
山不高,谷不深,田地集中,地平土肥,田多水好,在农村就是宜居的地方。旧时,农家人有女出嫁选择婆家,要看人,看屋,看廊场(凤凰方言,意为地方)。看廊场便是看地势平不平,田土多不多,水法好不好,井水近不近,干活远不远。这些因素,木架垄完全是合乎理想的。因此,在方圆数十里一直流传着一首民谣:有女当嫁木架垄,后半辈子不受穷。三餐米饭热锅煮,隔年腊肉吃过冬。多少年里,嫁到木架垅的女人们又把自己姐妹、侄女、孙女牵引嫁到这里,几乎成了传统。由此想见,在以前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时代里,这是比较富庶的地方。
二、祖太公殉难
民国十八年,木架垄发生了一件大事。
祖太公时至年迈,五个太爷爷早已分家单过,他无需下地干活,靠养老田生活。老祖宗闲来无事,喂了一头大郎猪(凤凰方言,意为种猪),猪被照理得很周到,长得膘肥强壮。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五个太爷爷和家里的劳力都上山劳作,寨子上只剩下老祖宗和一群孩童。一党抢犯(凤凰方言,意为土匪)闯进了寨子,孩童们教训有素,遇上匪情,一声吆喝,四散奔逃,全钻进了树林。老祖宗和他的郎猪在寨子边晒着太阳,见了闯来的抢犯也不躲不避。一个耄耋老人,早已不中用,抢犯虽然弄枪舞刀,凶神恶煞,不至于对他太过刁难。后来大家想老祖宗也许是这样想。他完全可以跑,稍微闪身偏,就能拐进了坎上的树林;还猜他可能实在舍不得那头心爱的郎猪。
事实没有也许。抢犯们二话没说,先是把祖太公绑了,捆绑在村口的枫香树干上,然后窜到每户人家洗劫财物。抢犯们进寨后,并无人留守,老祖宗挣脱不得。当时他的一个小孙子我的五爷爷田友明就躲在旁边的树林里,吓得全身发抖,牙齿打架,从树叶间窥视着他的爷爷在无奈的挣扎,不敢出声,更不敢上前解救。他随身有一把小镰刀,只要鼓足勇气,用刀尖一勾,绑着的麻绳就断了,老祖宗就可以跑脱。但他不敢。他才八岁,大人们时常叮嘱他,遇上抢犯,能跑跑远,能躲躲远些,保命要紧。
以至于老家至今有一个叫作“躲抢犯”的俗语,对好久没见到的人见面时会打趣地说,你躲抢犯躲到哪里去了啊!湘西匪患年代,许多乡人,把牛羊猪圈关在深山老林中最隐蔽的地方,大部分谷物藏匿在悬崖上的岩凹里,屋里不放任何值钱的东西。土匪猖獗时,到了晚上,人都躲进山上林子里或山崖岩洞里睡觉。大人们从小教育子女,听到声音看到土匪,立即逃跑躲开。
抢犯们花两袋烟功夫,只搜刮到些许谷米衣物。或许是收获与期望相差太远,抢犯们回到村口枫香树下,咿哩哇啦嘀咕一阵,然后留下了郎猪,把老太公牵走了,像牵牛一样。躲在树林的小孩只是窃望,不敢呼救,眼睁睁看着爷爷牵了去,夹在抢犯们队伍中间。孩童们醒过神来,战战兢兢跑到山上报信。冬天日短,待太爷爷们赶回寨子时,为时已晚。天近麻黑,人手单薄,不敢直追,到林寨邀了房族兄弟,沿抢犯走的方向连夜分头追赶。当夜月黑头,打着火把紧赶急追,各追了一二十里路,均不见踪影。之后几天里继续四处打探,也没得任何消息。
回过头冷静下来,五个太爷爷思忖,这该是“关肥羊”(凤凰方言,意为绑票),过几日,抢犯定会通过某种途径传话过来,索要钱财。几兄弟商量筹一定的钱,准备好赎金,一有消息,赎回父亲。一边四处打听,一边赶场放话,愿以钱赎回父亲。之后等了一场(五日),不见动静。又等了一场,还没有消息,感觉凶多吉少,便都着急起来。一直等了一个月,没有任何消息。找寻无处,束手无策。祖太婆整日以泪洗面,呼天叫地,五兄弟唉声叹气,顿足捶胸。两个月后,祖太婆和太爷们确定,祖太公再无活着的可能,便一起商量,当成已经离世,请来道士,通知亲戚六眷参加,做了一个体面的道场,意在召回老祖宗的灵魂,然后超度亡灵升天。这件事就这样算是了了。
祖太婆哭够后,把怨气发在那只郎猪身上,当作是灾神,请阉匠来割了,然后扎肥杀为年猪。事情看似了了,但五个太爷心里的疙瘩都没有解开。慢慢琢磨,回忆一些有过冤仇关联的人和事。也许,抓走祖太公不是“关肥羊”,或许压根不是为了钱,就是要老祖宗的命。这样想,却没有一点可以印证的方法。总归是活不见人,也不见尸,猜想该是不在人世了。
此后,祖太婆变了一个人,整日郁郁寡欢,时常向隅而泣,茶饭不思,寝枕不眠,终于一病不起,在三年后的一天傍晚,寻着祖太公去了。安葬祖太婆时,几个太爷把祖太公的衣帽物具一并塞进棺木,算是合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