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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2月23日

打 堡 子

彭承忠

在我们乡下,“打堡子”,是指打仗、打架。它源于民国时期抢匪横行、世界太乱,各寨只好砌碉堡避难。人躲在碉堡里,一般可以高枕无忧。我们苦大岭村,就有三个寨堡:老寨堡,新寨堡,电坑寨堡。

老寨堡,本来叫易洛坪寨堡,是易洛坪这笔岭岗的尾巴,一个二十四亩大的独山堡,顶上比较平坦,形成一个比较圆的土台,周围是峭壁,只有两条小路可以爬上去。其土肥得流油,藏富很多,住在上面,可享清福。因此,不管哪朝哪代,一到乱的时候,这里就是湘鄂川边界上的人避难的好去处,从来没有没躲过的,于是它曾作为马仄(列)峒土司黄仙的治所,一度还叫作了易洛府。

但是,一九四三年冬月初四,它第一次被打破了。

那时,世界太乱了。湖北的四川的,如敖家坡的,可大湖的,都往这里躲。三四百人集中到老寨堡。大家白天做工,晚上躲藏,日子过得也自在。年成好,都准备过一个热闹年。桂塘坝的张裁逢到这里缝了一个月,赚得盆满钵满。然后他又这做那做,就做到贾田溪瞿伯阶那里,说易洛坪寨堡里的东西好多,几百柜陈货,有金箍子银箍子,有玉圈子袁大头,有谷子腊肉和桐油。那里扫一下角落,都可以买来一百根快枪。瞿伯阶又问了那儿的防备情况和上山路线。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瞿伯阶就打进来了。里面的人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打了,防不能防,防不胜防。结果,打死了老保董向宗兴的二弟向宗祀。向宗兴的三弟向宗惠忙往外跑,一出门就遇到了抢匪,抢匪对着他就是一枪,枪响时他顺势向后倒。后来,他装死,捡了条命。由于事发突然,寨堡上的快枪用都没用上,土炮就更没用成。抢匪们就放手抢东西,看上什么就抢什么,然后放火烧,烧了三天三夜才熄。老人们说,抢走的东西按现在的价算,应在两亿元以上。其实,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比如土司文物及古建筑。

就这么被打了,就这么被杀了,就这么被抢了,没有人敢去问。只有老保董不服,想了好多办法求了好多人,才找到原因和证据,才晓得是张裁缝搞的鬼。他又想了好多办法求了好多人,才将张裁缝捉来,绑在他弟的坟前,叫全保的人都来看,说谁害易洛坪人谁就没好下场,也算出了一口小气。

老保董想来想去,认为树大招风,人多嘴杂,财易露白。一年后,他要求分寨堡住。于是,他在下且旁修了一个寨堡,他们那一小寨人住,叫新寨堡;让其他的人在老寨堡边上新修一个寨堡,叫电坑寨堡。

那时世界真乱,人心惶惶。有风声传来,瞿伯阶打下了桂塘坝杜家祠堂,杀死了老老少少三十四个,大家都不敢乱走。电坑寨堡上坐的一百来人,大多姓向,是老保董的远房侄儿侄孙,大家只好买了八根快枪和十多根火枪防备。

一九四七年正月十五,来了两个人敲电坑寨堡的门,说是瞿家的,龙山归瞿家了,所有寨堡都要进贡,电坑寨堡的人要进贡五斤油二十斤腊肉一百个糍粑二十个光洋。但电坑寨堡早已接到老保董的通知,不得通匪资匪,便不给。那两人就骂朝天娘,说敢和瞿家斗,要这个寨堡的人死绝。他们骂了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毒,一遍比一遍难听。大正月间的,大家都忍住了。那两人又用望远镜四处望,还用镜子的光射寨堡顶楼上的哨兵,惹得哨兵火起,对那镜子开了一枪。那两个人便说:“还敢打我们大队长的丝帕呢,你们真的不想活了!”

大队长是谁?恒富疤子(向静海)。此人是国民党中央军校的高材生,与同学王家池并称杀人魔王。那两人走后,电坑寨堡的人忙去新寨堡问办法请救兵,但老保董说,这年头哪个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现在要忍,实在忍不住了就拼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不到,瞿伯阶的人马从东北南三路来了,沿路见屋就烧,见东西就抢,烧了缩袋、马达岭、米槽、堰塘堡、黄仙窠、且旁、下寨、祠堂坎上、田坪二十多丛屋,抢了这些屋里的东西。抢匪们围在电坑寨堡外喊:昨天打断了大队长的丝帕,要赔!要交出昨天开枪的人,交出所有的快枪和子弹,还要交出十个肥猪五百斤油一千斤腊肉一千个光洋三千斤谷子,并且要送到贾田溪去。寨堡里的人想,哪里有这么多东西?!人交了肯定活不成了,是哪个也舍不得啊!枪交了,不就等于哪个都敢来欺负了。

还没商量好,外头的枪就响了。还驾起机枪剿。来的是恒富、王家池、向树清、向树南近两百人。而电坑寨堡一枪也没还击。问为什么不还击,说等红军来。当时已有地下工作者给穷人悄悄地教唱歌谣:“那贺龙、刘伯承,湘西的土匪要肃清。”反而是老保董在新寨堡上朝这边放了两枪,表示声援,但隔了几弯几岭,两千多米,吓不倒这些抢匪。结果,电坑寨堡顶楼的哨兵一枪就被瞿伯阶的神枪手打死了。寨堡上这一百多号人全吓倒了,到处乱跑,有的跳了悬崖,有的爬上了树,有的躲在角落里不动,有的干脆坐在那儿等死。土匪就用点射加机枪扫,当场打死十三人,重伤两人,轻伤无数。

抢匪们浇了油烧刺门,就攻进去了。攻进去后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烧。粮食全抢走,猪牛全赶走,鸡鸭全挑走,有用的东西全带走,不能弄走的就烧。草燃了,柴燃了,楼燃了,油燃了,布燃了,糠燃了……结果,三天三夜都没燃尽。

不过,抢匪们后来也没讨到什么好结果。瞿伯阶在龙山城南门坡的瞿公馆被瞿闵生的刺客打伤了下阴。我爹和我路舅舅那时是他堂弟瞿南阶的勤务兵,住在旁边,听到两声枪响及“抓刺客”的召唤,就立马赶去,找了一会没找着刺客。几个月后,瞿伯阶惨死在太平山。恒富疤子反水,被瞿波平追打到火岩桃子村,后来吞鸦片死了。其他的抢匪排长以上团长以下当官者,只要有两人证明曾杀人放火罪大恶极,都被枪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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