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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3月03日

罗依溪记年

○张永中

(接上期)

火堂里烧着的是从高望界上面背下来的栎木炭,铁钳一碰就嗞嗞炸火星的那种。炭堆吐着淡蓝色的火苗。烤在铁架上的白的糯米糍粑和黄的小米糍粑,已胀鼓起来,噗嗞嗞地冒着香味。茶缸里的茶依旧是半缸茶半缸水的浓酽。八十五岁的九舅娘,八十三岁的母亲和七十岁的三嫂,围着火堂讲古话。她们讲的都是老罗依溪街上的事。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把过去的旧事一寸一寸地从记忆的深洞里拔拉出来。

系结罗依溪的是大小三条溪河。最大的是北边的大河,酉水,也叫白河、北河。按照罗依溪的方位,叫北河应更为精准。其次,是东南方向,从古丈县城流下来的重阳河,后叫古阳河,而按照旧县志记载,此河即罗依溪,镇是因此而得名的。最小的偏西南方向流过来的小溪,叫半溪。半溪与罗依溪于镇上汇合后一并北流入酉水(北河)。三条大小河流的大小码头,长短街道,远近商路,共同发育了罗依溪这个近千户的市镇。小镇鼎盛时期,人口就达到两千多,成了仅次于王村的商码头。

母亲她们回忆说,光亮干净的青石板街,丢落个米饭都可以捡起来吃。总有油篓和货船停靠的北河码头,把桐油五倍子棕衣兽皮等山货运出,再把盐铁洋布绸缎南杂诸货以及好看好玩的西洋镜带进来。哪家的油炸糕、灯盏窝香,哪家的盐菜、豆豉做得正味,哪家的酸萝卜淹得脆……

总显得湿漉漉的,是经常有人担水的半溪河码头。半溪的水最清亮了,半溪小河才是洗衣浆衫的好地方。溪边人们可以边洗边把衣被摊在河边大石板上、卵石滩上晒着。站在水里洗衣洗菜,还有小鱼咬脚呢……她们无头无绪地说着。

说到过年了,怎么玩龙灯,放鞭炮,男孩怎么勇敢,女孩怎么惊奇。玩龙灯最热闹的是十五元宵那天。过了除夕年,龙灯就开始大街小巷各处地窜,挨家挨户去拜年。门户大的龙头龙身龙尾就都进堂屋去,对主人家的神龛磕头,门户小的就在门口点头示礼,当年有新丧挂孝的人家就不去打扰了。耍龙头的是张家老大,人高马大,力气好,龙头在他手上舞得飞转。正月十五烧龙灯那天,庙里的响器,大锣大鼓,大镣大镲,大铙大钹,全用上了。正街上两头已经被人用几张大屠桌堵住,任龙灯在狭窄的弄子里转腾,街上人家就对着龙,用鞭炮炸,火筒冲。有经验的舞龙人,早已把身子和龙衣在小河水里浸湿。舞龙的汉子们现在是赤着膊子的,任炮炸火烧也不怕。巧了,哪怕身上烧起泡,破点皮也不会发作发炎。龙灯烧得越好,年成就越好,大家都信这个。热闹可一直到晚上甚至凌晨的。还有,每逢春社,要去各庙里祭菩萨拜神。遇到大户人家家里办法事,都要从会溪坪下面请来大菩萨游街祭供。划龙舟是不敢到北河去的,那里水大流急,滩多,凶险。只有在小河的长潭里划小比赛,大场面的龙舟赛要到王村上面去看,那是酉水河上各码头的大比赛,但无论大小,热闹比谁家输赢更重要。

说到伤心处,会抹眼泪。当年罗依溪是大码头,有富家。外公家有几艘船,跑沅陵、常德甚至汉口几个大码头,算殷实之家。有一年外公就被从酉水河上游下来的一杆人捉了肥猪,关了三个多月。世道乱,经常还要跑土匪,躲抢犯,防过兵。又说,家道中落,要饭那阵子,去了哪家送的是热饭,哪家送的是冷饭,哪家干脆远远的见人来就把门哐一声关上的。听说过贺胡子的队伍,见证过当年大军过境进西南,半夜抱枪睡在街边屋檐下,天亮又悄悄开拔了的场景。这一切发生在儿时,旧罗依溪的事,母亲她们你说我证,一唱一和,油盐酱醋,故人旧事,历历清晰。好的,坏的,甜的,苦的,酸的,辣的,正的,邪的,悲喜爱恨,经由六七十年的空间过滤和时间发酵,此刻,已变成仿佛别人的故事,闲时消遣的谈资了。

表哥家就在新罗依溪街口上,一栋自建的五层楼的大屋,间做酒店。除夕年夜饭,按习俗,并不夜,只要过午就可以吃的。

今年的年夜饭,吃得很早,不到下午两点,表哥一家就在堂屋里摆弄着设案祭祖了。燃了香纸,摆上供祭的鱼肉果品。鞭炮要在屋外的院子里放。大量的香纸也只得在院子里的几棵柚子树、桂花树边烧。哪家燃了鞭炮,就意味着告诉别人,我家开年饭了。

一切祭仪完成,一家人搀着九舅娘和母亲入席正座,然后是儿孙们依秩列坐。这时,就可以敬酒劝菜,相互祝福。鸡头是孝敬老人家的,鸡把腿是要挑出来送小孙辈们吃的。肥而不腻的腊猪脑壳肉是主菜,鱼必不可少。青菜、豆腐放在初一早上吃。席间,有准备的就向在座的老辈,小辈们分发红包了。

因为父亲归葬的事,除夕和年初一只好在罗依溪表哥表弟家轮着过了。尽管有母亲坐镇,尽管表哥表弟两家也极尽客气和方便,菜肴丰盛,礼道周全。但就在燃放鞭炮那一刻,我感到一丝落寞。我们终究没有在自己的家里过年,而寄寓于亲戚家。这是我骨子里的一点传统家观念的萌发。我幡然自问,我在哪儿呢?我的家在哪儿呢?我没有了立于故乡土地之上的房子,也没有可以设案祭祖的堂屋神龛了,我有的只是城市水泥森林里那爿挂着门号、百十平米的水泥方格。

突然想起,不久前父亲的去世。

父亲去了,有喜欢放鞭炮,爱热闹的父亲在的年也就再没有了。没有了父亲,我感觉到维系我们一个大家庭的总缆断掉了。这家会就此散排么?好在母亲依然健朗。

突如其来的漂零,我和我的心还能泊回老罗依溪的旧码头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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