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个初春,天气并不显得冷,天天的太阳,让我计划去金华山的南边了解些村风民俗。现在看来,那些年山野调查得到的村风民俗资料,给我的帮助很大而受用。那次金华山下路边采访,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象,那些民间的质朴莫过于此。
金华山是一座孤山,没有岭坳相连,很孤独的兀立在那儿,所以很远的地方也能看到山之崔嵬。对于金华山那边陌生的土地有所牵挂,一个缘由是很多年前,先考坐在火坑边,揣着个有茶垢的缸子,看着火坑中煜煜火光,一直给我重复很多次的描述,我们的祖辈从那山水间一个叫白岩潭的地方,怎样地手提肩挑着家当,一路唱着傩言腔山歌逶迤迁徙。先考讲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往往很是复杂,于是我的心情也莫名地沉重了。
走过民国时期悍匪张平旧宅前,照了三张相。照片中庄院和碉堡外边基础,多处被村邻搭建占用了。揣想过不了多久,任凭当地老辈人言之凿凿,张平曾经如何地疯狂显赫一时,据说是这儿最后的民国县长,白崇禧在台湾电授暂编第十师少将师长……这栋湘西最后的民国悍匪庄院和碉堡,将毁灭殆尽了。
张平旧宅前两里远的金华山,清朝时是一座庙宇。淡去了刀光剑影的血色时代,现在我只看见一山的绿树,空旷的天空灰蒙蒙的,一只老鸹飞了一圈,静静地逗留在草树上。山下一湾是才见绿的油菜,还有一道一道的开垦备用栽茶叶的壕沟。
我读中学的时候,曾经两次,或者是三回,随同学们爬到过金华山的顶上。好像从山坡一直到坳田,草窠中有一道零星岩板台阶路。我当时拿着课本,坐在山顶报废的水池边边上,看着池中的一蔸雀儿菜,惬意地读了一阵书:“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不过,那时家境不怎么样,留下的多是苦涩的寒窗记忆。四年过后,我就平淡地离开了那儿。二十多年了,在高峰中学读书的一些往事仍记得清楚。毕尽,我到了多少喜欢怀旧的年岁了。
车路水泥硬化没多久,走在上面十分新鲜。走到坳田,一个老媪从小路上走出来。我想了想,决定走小路去杉树坡村。走在废弃水沟埂当作路面的路上,上下坎长满成林的枞树,葳蕤毛草,地上铺着一层落叶。一个老头迎面走来,我说明来意后,他说反正是去乡卫生院打针,不忙。说毕,老汉放下背笼当凳子坐着,我一屁股坐在草窠上。递过去一支纸烟,便开始和他扯谈。
我本来不抽烟,俗话说烟是和气草,给对方一支烟好说话。老汉姓宋,他说了一个先前我没有听说过的习俗:当地过腊月二十八,是女儿节,或者叫着姑娘嬷嬷年。旧时女性地位较低,做人父母和兄弟,心痛嫁出之人在婆家日子过得苦,腊月二十八归宁,一家团聚,互问冷暖。次日又得回婆家,因为婆家才是出嫁姑娘嬷嬷真正的家。后来问过几个村,证实了宋老汉的说法。
还有一种说法是长工结算日。旧时当地做长工人,一年要做到腊月二十八,帮助主人家杀年猪,做年豆腐。下午,主人家给长工结账,协商下一年的雇用情况。吃了晚饭,主人家额外给长工打发点猪肉、猪血或者豆腐之类,让长工回家和亲人团聚过年。做长工的人回到家中,少不了和家人欢乐庆贺。
接下来,谈及佚事,扯到张平和金华山,宋老汉说的与文献记载大同小异,但他讲得投入,我不好转移话题。正说得入巷,先前走过去的老媪又回来了,原来是宋老汉的老伴金玉阿婆。阿婆用乡话骂宋老汉,以为他发病挞坎了,证据是宋老汉有过走路出事的先例。看着宋老汉被老伴嗔骂的幸福表情,我无意中发现他讲话时,居然一个门牙是活动的。我真担心它会掉下来,因为已经那个样子了。仿佛只要轻轻杵一下,哪怕是用他叼着的纸烟戳一下,那颗牙齿就会脱掉。
单就金玉阿婆的名字,就可想象她年轻时的美貌,以及和宋老汉是怎样的温馨相守。在当地,那种认为最富于温情的夫妻之爱,带上了与众不同的色彩,让真挚深沉的爱护,被包裹在不相适宜的咒骂筐子里,是不是一种既有特色又富缠绵情趣的特殊表达方式呢?
又漫无边际地扯了一阵谈,两老亲热地和我告辞。说好了,有空去他们家,并告诉我他们家在村中的具体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