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中

一

最重要的指标，血氧度，怎么也爬不到90了，一直在下落，下落，再下落。85，70，35……心律，血压，各种红字一齐在跳闪。然后，“T波”最终拉成了直线。仪器那一直嘟～嘟～叫个不停的警示也静默了。

世界黑了，我掉进了一个深深的冰窟。

终于，不得不，你撒开了一直抓住我的，你那温暖的手。我望着你从痛苦中平静下来的，安详的脸，我却不舍地，把你的余温，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这，可是你伴我五十八年零八个月的温暖啊，我的父亲。

二

我真后悔把你推进ICU室。

一道铁门和铁一样冰冷的医嘱，隔断了里面的痛苦，外面的焦虑。你的进去，让我们更加无助，不安。

铁门，终于被痛苦撕开一条缝来。

“58床，58床，58床的家属在吗？”护士探出头来，这是一阵不祥的呼叫。

我们被呼叫弹射起来，得以侧身进去，靠近你的身边。我知道你的痛苦，挣扎。你喃喃着，从氧气罩里吹出，“回去，回去～要回家去～”含糊不清的字语。

母亲已于上午得到特许，来看你，手拉着手，与你说话，要把说了一辈子的车轱辘话，再与你说上一万遍。但，还是没完没了。

下午，“ICU”终于开放了“良心”。这时，你的儿孙们，儿孙媳们，在长沙的侄女和女婿，一个一个地轮替着进来看你。

你的大孙子，把专程去乡下亮坨录下的一段视频播给你看，瓦屋，小木楼，老枫香树，大黄连木，水井……这时，你眼里现着平和，眼角却淌着泪。

你看到的最后一帧视频，是在视频里无忧无虑，游玩着的，你的重孙女。你下意识地向着视屏中的她抚摸着……在你80岁时，她来到了这个世界，与你相遇了。你和我们都把她当天使，当太阳。你与许多当了太爷爷的老人一样，不满足，还希望活到看到重孙长大，成家的那一天。但你与她失约了，你怂了，你没挺住。

太奶奶怎么哭了？

太爷爷不在了，太奶奶伤心。

太爷爷不在了，是死了吗？

是的。

不对，太爷爷没死。他不会死的，他变成星星了……

哦～是的，妞妞说得对。

那么今后，我们就在天上看太爷爷啰。

是的。

……

这是才三岁多一点的小重孙女，与她奶奶的一段对话。

三

殓师推着车进来了。

医生在吩咐着什么。

护士把蛛网样蛭附在你身上的管线，仪器，一件一件拔下，拿去。写着你姓名信息的腕带剪了。最后，连白底蓝竖条的病号服也全褪去了。我和弟弟，还有你的两个孙子，轻轻地把你尚温软的身体放进了一个黄色的布袋，你就这样干干净净地被大地收归了。

按照你的愿望，我们把你送回了老家。安寝在一个有茶树花，樱桃花，兰草花开的家乡的一个山头上。

你的遗照，缩成了一方瓷画，嵌在一块黑色大理石碑上。碑面，是你与“墓”字相联的大名，左下边密密匝匝镌刻了，会记住你的，子辈，孙辈，重孙辈们的名字。

四

你走的这些日子，我们就轮着陪母亲说话，讨论人生的意义。说到你，你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人。你是一个功德圆满的人。你是一个一生没害过谁，没欠过谁，但有时有点急躁，爱发点脾气的人。你一生善良，正直，在无意义的生命中，有意义地活了一辈子。母亲说，你是甘于平凡的，但你有时又是骄傲而高调的，说自己最大的成就，就是生养了我们兄弟，缔造了我们的家。

你现在是在一个高高的山头上了，这山叫南山。

立此伫望。

白日间，远山苍茫。

夜晚里，星河灿烂。

父亲，那边的世界很精彩吧。

你会拥有你来世的另一个世界，也会拥有今世世界对你的尊重和纪念。

从此，清明节，我们会来看你的。

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