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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4月01日

遥念那份孤独

向永号

夜深人静,不由得念想与父亲同时逝去的那份孤独。

似氤氲的烟云。父亲抽烟,一支接一支。浓浓的烟雾,升起、徘徊、旋舞,闪烁着昏暗的光。那份孤独,隐身在一缕缕烟雾里,不时地探出头来,向父亲示意。父亲像一尊雕塑,偶尔上下比划,似与孤独默默地交流。

似馥郁的酒香。父亲喝酒,不言不语。一口接一口,旁若无人地自饮。孤独从醇香里现身,端起一杯酒,斟与父亲。酒逢知己千杯少,父亲在孤独的圣境里,一杯又一杯,如返照的夕阳。

似倦怠的老树。父亲枯坐,凝目窗外一棵树。多像老家的那棵树,他亲手栽种,日夜呵护。那棵树是他的伙伴,知晓他的想法。不久的将来,父亲要回归,成为另一棵树。那棵树与他一样,风来了,漠然地点点头;风去了,哗哗地响几声。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的,在时光中谢幕。父亲与那棵树是来世的知己。

念想那份孤独,内心隐隐作痛,脑海里自然地翻阅父亲孤独的历程。

记忆里,父亲是乐观的类型。家庭拮据,他不唉声叹气;苦难面前,他不怨天尤人。即便母亲患了脑血栓,长达六年的贴身服侍,也不见他愁眉紧锁。

然而,病魔吞噬母亲生命之际,父亲的乐观断崖式下跌。连日来,他沉默不语,呆滞地看着母亲魂灵的飘离,看着儿女们呼天抢地,看着亲朋族友沉痛地来去……自此,父亲的脸色灰灰的,心情郁郁的,他悲怆难抑,一天比一天木讷。

伯叔的相继去世,加剧了父亲的悲怆。在后来的岁月里,父亲目睹了昔日的同伴纷纷离开了他,一个个走向陌生之处。而走在后面的他,为他们一个个送行。每一次送行都是生离死别,父亲咀嚼着痛苦,慢慢地,他觉得岁月残酷,把他剥蚀得孤苦伶仃。那以后,老家的房屋,屋前的田地,屋后的青山,山上的树木,树上的花果……一点一点,封存在父亲的记忆里。他的话语越来越少,动辄就独自偷偷地抹泪。他经常一个人默默地走,默默地独坐一隅。

日趋老孤的父亲,揪紧了我们的心。

人至暮年,若独居一处,孤独就会趁机潜入他的生命。我们劝说父亲离开老屋,与我们同住。可是,倦鸟归巢,父亲依恋故土。起初劝说,父亲理论不赢,他就拄着拐杖,在老屋里转来转去,你们看,我还动得不?我们不依不饶,父亲拗不过了,勉强答应去邻近的姐姐家。

在姐姐家里,他整天喋喋不休,寨上谁家好事做得多,后代人旺家发;老家哪丘田周正,耙田顺手,赶水方便;山林里哪棵树标直,可以做新屋的檩子;屋后哪块土壤墒情好,种瓜得瓜,种红苕产红苕……

几天后,父亲坐不住了。他催姐姐及时出门,一寸光阴一寸金,生怕钱被别人找完。姐姐说,出门远了,不放心他。父亲很不耐烦,饭也不吃,拿起拐杖,哒哒哒地要走。姐姐走了,他又心心念念。酒一上头,梦话重重叠叠,说什么女儿发财了,回家了,买烟了,打酒了……

父亲离开姐姐家,又返回老屋独居。弟弟急在心头,几次跑去接父亲,父亲一次一次地寻找拒绝的理由。弟弟年轻,身强体壮。如果外出务工,早就丰衣足食。父亲不和他住,他就选择在县城谋生,近距离看护父亲。

父亲老态龙钟,还要独自料理衣食起居,每每想起这些,我感到寝食难安,又多次劝说父亲,还是无法触动他的心灵。我只好觅一位老年至亲,恳请他帮忙。那位至亲费了半天口舌,终于说动了父亲。

父亲答应来我这里。我小心地计划,想让父亲在我的陪伴中忘记独处,安度晚年。父亲洞察了我的心思,来家的第一天,他就郑重地说,我在农村长大的,没有那么娇贵,只要不冷着饿着就行了,你不要考虑这考虑那的,专心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父亲有他的心事。祖辈是农民,父亲是农民。姐姐和弟弟还是农民,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父亲的心里。我幸运地跳脱了农门,成为父亲的骄傲。父亲决定与我相依,是想守护这份骄傲,很早就是这样。

自我启蒙读书,父亲极少叫我干杂事。上高中时,家里境况阑珊,从没少过我的费用。上大学,三年一次性交1000多公斤粮食,当时,家里的存粮挑干了,都还差点,父亲悄悄地东借西挪,不让我担忧发愁。第一次远行,怕我人生地不熟,他又拖着疲惫的身体送我去学校。一路上,他不厌其烦地嘱咐,好好读书,家里的事少想。我参加工作了,父亲很是激动,但他很少来单位看我。他怕我分心,不能专注于工作;他怕自己说错话,影响我在单位的形象……我回家越少,父亲反而越高兴,他想象着儿子不断地上进,一定在争分夺秒地工作。

父亲与我同住,坚持不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我们除了一日三餐相聚,其余时间他仍是默默独处。每天见我忙忙碌碌,他感到踏实惬意。如果哪天我闲坐无事,他会近前追问,你不要上班吗?他絮絮叨叨,干部就要像干部的样子,以工作为重,不要动不动就往家里跑。

时至寒冬,格外的冷。晚上睡父亲身边,给他暖和身子。他总是说老人瞌睡少,半夜小解,会影响我的休息,第二天上班打不起精神。我不听他的,执意睡在他的旁边。他就像小时候那样,用胳肢窝紧紧地夹住我的双脚,生怕我冷着。夜半时分,我有时咳嗽,父亲听见后,抖抖索索地起来,轻轻地下床,拿一件大衣,吃力地盖在我的身上。然后,反反复复地,把脚边的被子扎了又扎,生怕漏一点风。看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才抖抖索索地钻进被窝。在温暖的被窝里,我懒得动,静静地看着父亲,全身热流翻滚。

不去弟弟家,弟弟就隔三差五来看父亲;姐姐务工回来,父亲就被接去坐几天,几天后就匆忙地离开;在我这里,也只是看着,不要我专意地陪伴。我们虽是雾里看花,久而久之,却也慢慢地成了习惯。

那年那月,姐姐务工回来,照例接父亲去她家。这一次,父亲高兴得不得了。我与妻给他理发,抹身,穿戴干净,然后送他下乡。没想到这一去就是永别。一星期未满,姐姐急急地打来电话,说父亲不行了。我与兄弟顾不上天黑,驾车飞驰而去。到父亲身边时,他已上气不接下气,说话声音很低,手抬起来给我,我忙握住父亲的手,坐在他的身边,连续地问,父亲,您想吃什么,您想说什么,您想要我干什么啊……父亲一张一翕,气息微弱,我伏在他的嘴边,好想听他说一句话,一句话,哪怕是一个词语,一个词语。可是,父亲累了,没有了说话的气力,他闭上了眼睛,久久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不在了,我们生命的河流瞬间失去了停歇的港湾。自此,我切肤地体会到人生的空荡、悲凉与无助,无时无刻不想念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毋庸置疑,父亲是爱我们的,他的爱厚重而深沉,而他的举动却让人不得其解。人到了晚年,谁不想与儿女住一起,畅享天伦之乐?父亲却不一样,他时刻想着独处,不眷恋儿女伺候的欢娱。这仿佛一团迷雾,笼罩在我们的心头。

大葬那天,那位老年至亲来看父亲。我们说起心中谜团,他感慨连连,有这样的父亲,是儿女之福啊!他告诉我们,那天他去劝说父亲,父亲跟他说了很多体己话。父亲叹息,虽然把我们拉扯大了,却没有留得财富,给我们以富裕的生活。看到我们手头拮据,他的心里很过意不去,即使老了,他还想尽点力,支持我们早日远离贫困,过上他希望的好日子。老了别无他法,父亲就选择不要伺候,不要陪伴,选择在孤寂中度过余生,就是想不给我们增添累赘,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发家致富,创造美好的生活……

为了我们,父亲欣然接受生命中的孤独;为了我们,父亲一直在忍受着孤独带来的难受与痛苦!夜深人静,孤独穿越我沉痛的心灵。

孤独延续了父亲的生命,孤独存在,至少证明父亲还活着!虽然是在痛苦中活着,但他还在我的眼里,我还可以叫他吃饭,给他洗脸,抹澡,换衣服,还可以听他絮叨,唤我乳名,还可以看他抽烟,陪他喝酒……现在,父亲远离,孤独亦随他而去。孤独因父亲而存在,随父亲生命的终结而消弭。

我怨恨孤独,却无法理直气壮。在孤独面前,突然觉悟自己的渺小,渺小到如一粒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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