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咏颜
清晨六点钟,高中孩子嘴里嚼着早点,踩着零乱步子,行进在早春漆黑的寒凉里,他们集体被校园那一片光磁铁般吸过去;低年级的孩子显然幸福得多,起码还能和成年人一道,迎着八点钟的朝霞,汇入到泸溪早晨最热闹的节奏之中,享受一天的起始时光。
我走在人民路上,此时的泸溪安静如一枚晨露,飘荡在沅水边睡眼惺忪的水草上。在那枚露珠晶莹的倒影里,我与人民路亦步亦趋。
我曾饶有兴趣地百度过,全国使用率最高的城市道路叫什么,答案是人民路。也就是说,几乎每一座大大小小的城市里,都有一条人民路,无论它是主街或是偏街,无论是热闹或僻静,人民路知道的事情最多,那些惊心动魄的事儿,那些窃窃私语的事儿,上一件事还没说完,下一件事已经开始。每一条人民路,都是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虚实真假,啥都可以说。反正无论前一晚发生怎样的喜怒哀乐,第二天一早醒来,人民路又恢复了它一贯的作风,若无其事的伫立在原处等你。长长短短的人民路,像不像谁的一生。
此刻我走在人民路上,暮色渐远,晨光未近,天空低矮,刚好装下阔叶樟浓密的枝丫。这些精明过头的阔叶樟,经过层层修剪,已经懂得如何取舍,有意朝人行道一边开枝散叶,伸展地很开,另一边就显得局促了,其实不难看出,他们本来是要齐头并进的,只是每次看到马路上空的兄弟被砍得七零八落,这边的兄弟就想了主意,自己拼命地往四周伸,另一边的兄弟长势就略显紧凑,伐木个人也懒得掰开来砍,正好让它少挨几刀。这样倒好,汽车尾气有了出路,人行道上的大雨成了小雨,小雨近于无了。阔叶樟在天空和行人之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又像天空专门不让人看到它的风云变幻,其实,我一般不会探头看它,我也懒得让目光拐弯抹角地爬上去,爬上去了可能有找不回来的危险。阔叶樟的层层遮挡让人安心,我需要心安。
于是,我顶着一方巨大的绿色顶棚,一直走到人民路的中点,从容经过一个十字路口,街心花园里,高耸的灯塔曾经是城市的宠儿,犹如一把宝剑守护过这座水边城池,每到夜晚,灯塔顶端光线四射,车水马龙才能借着光四通八达。直到有一天灯塔被巨大的电视屏幕所代替,再加一圈与液晶屏幕相匹配的灯光围栏,灯塔再无用武之地。我看着灯塔身上的锈迹斑驳,想到自己无数次经过它身边的斑驳岁月,瞬间又老了一些。
于是,我低下头看灯光围栏里的草坪,它们整齐划一,青葱盎然,它们是命运的宠儿,每天只需要伸展骄姿享受阳光雨露,其余不用它费心;而栏杆外面青石板的狭缝里,也有探头的野草,三三两两,野趣横生,我还注意到路边某机关大院的围墙狭缝里,长满了横七竖八的野草,它们率性而为,狭路逢生。命运的天壤之别,在小草身上袒露无遗,生活在围栏里的小草和生活在逼仄缝隙里的小草,哪个更幸福?不得不承认,我至今还弄不清富裕和幸福是什么关系。一棵小草让我陷入对命运的拷问之中。
是的,当我孤身走在这个时间点的人民路上,这里每一个早晨貌似都有点忧郁。特别是突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我不用打伞,也不用为一把扫帚让路,冷清的晨光里,只有我一个人,行走在阔叶樟为数不多的落叶上,有时落叶踩上去会发出声响,有时什么都没有,只有我缓慢的脚步声。那些人行道上伸长手脚的阔叶樟,悄悄为我接住雨水,但它们也有接不住的时候,趁我没注意,瞄准我的脑袋或者脖子,倏地滑落几点雨滴,贴着头皮滚到脸颊、钻进胸口,一路狂奔。那一瞬间,我似乎还在昏睡,是天空飘下来的雨滴,让我突然醒过来。我抬头回望,片片树叶绿意暗涌,像一个个忧伤的眼神。那滴落的雨,与人类泪腺里涌出来的液体颇为相似。
我继续往前走。前前后后的人民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的情形如此熟悉,似乎在某些梦境中频繁出现,此刻重现,尤为清晰。然而,它是不是会记住我,这个我不太有把握。越到中年越是感到自己对生活的无能为力,常常囿于生活的世俗和交际的虚假,常常无望于出走半生却依旧平庸的自己。中年人谁没有几根软肋呢?父母、子女、生存、生活,面对无数棘手却无能为力的人和事,我根本没有办法与任何一根软肋剥离开来,只有委身于它们的左冲右突之中,无力招架却又无处遁逃,在羁绊中羁绊,在奔忙中奔忙。无论活得怎样疲累、走得怎样艰难,我却要硬着头皮走向无法预知的未来……
我仍然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人生就是这样,生活中的许多困惑在行走中加剧,又在行走中沉淀,最终不是迎刃而解就是无疾而终。如果总有某些时刻,能让人短暂地清醒一会儿,这样的时刻就有吸引力,就算下着忧郁的雨,当你放眼望去,人民路上亭亭如盖,青石板上的落叶一路铺开,错落有致,细雨滴在它们身上,真是宁静。
直到单位门口,再走几步就是人民路尽头。我用每一个早晨七点钟走完人民路,在这一个小时,它用一方碧绿的房顶,让我在里面静静地躲一躲,就已经很满足了,它还用小雨、用落叶、用狭缝里的野草一遍遍的告慰我,打开我自以为巨大的疼痛,把那些无处安放的坏情绪倾倒出来,我才会看出自己是个多么焦躁的人。
那么,在人民路和我即将迎来接踵而至的一整天的生活之前,让我们郑重地互道一声: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