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骏峰
乾州城东二里外,双溪交汇,曲水环青,一座青石拱桥如长虹卧波横跨溪上。夹岸绿树成荫,枝条横斜,倒映水面。双溪一名鸦溪,一名小溪,汇合后统称小溪,这石拱桥便叫小溪桥。石桥建成历史悠久,几百年来一直是本地标志性建筑。乾州老百姓提起小溪,首先说到小溪桥。天长日久,小溪桥由桥名转换成地名,沿用至今。
作为乾州往镇溪(今吉首)的通衢要津,小溪桥的历史比乾州城还要久远。唐代以前,湘西苗疆是官方尚未正式开发的“蛮荒之地”,乾州地区的交通建设均为民间自理。当时的苗疆与外界基本没有接触,经济贫穷落后,老百姓财力有限,只能在小溪桥临河处修建“拉拉渡”,以渡船运送两岸行人。宋元以来,中央王朝对苗疆的管辖进一步深入。宋神宗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朝廷在峒河南岸设镇溪砦(今吉首老城区八月楼一带),苗疆对外交流进程显著提速,给本地经济带来更多繁荣。乾州与镇溪之间联系日趋紧密,小溪桥“拉拉渡”已无法满足过渡人流量日益增长的需求。看着过渡人员每日在渡口排成长队,本地乡绅向镇溪砦驻军请愿,双方共同出资并加上向民众募集捐款,在小溪桥渡口处搭建了一座木桥。此义举使两岸民众受惠良多,老百姓交口称颂,在大量口碑宣传下,小溪桥慢慢由一座桥梁演变成一处地名。
明清时期,乾州地区得到全面开发。乾州与镇溪这两个苗疆军事要塞,一举跃升为湘西有名的集镇和商埠。军队驻扎、政府设衙、民众经商,大量外来人口不断涌入,连接乾州、镇溪两地的十五里大路每日车水马龙,商旅络绎不绝。承载大量人流物流的小溪桥不堪重负,损坏极快,经常要更换木头。不仅维护修缮费用高出,给民众更带来极大不便。于是官府主导,将木桥拆除,在原址修建了一座单拱石桥。桥上盖走廊遮挡风雨,两边设有木靠供行人歇脚。从桥身到木廊,均为当时湘西最好的建造工艺,用料考究、雕梁画栋、精美绝伦。桥南立有一面诗墙,上面刻有文人墨客题咏小溪桥的诗词作品。石桥两岸遍种桃柳,每到春来桃红柳绿,烟雨迷濛,掩映着小桥流水人家,犹如王摩诘山水诗画作品鲜活呈现,其景色秀丽,甲胜一方。地方士子形象地将小溪桥称作“画桥”,并将周边景物统称“画桥烟雨”,评为“乾州八景”之一。
清乾隆初年,乾州厅同知王玮专门作有《画桥烟雨》一诗:
红桥绿水响潺湲,雨里人家隐约间。
一片空濛谁画得,徐熙烟树米颠山。
到了道光年间,有人觉得画桥之名太过空泛,天下不知道有多少桥梁以此为名,于是慢慢叫回小溪桥,八景中的“画桥烟雨”相应改成“小桥烟雨”。此后以《小桥烟雨》为题的诗词有不少,其中乾州教谕梁辀以白描手法刻画的小溪桥风光,比较形象生动:
偶向城东载酒游,小桥风景望中收。
轻烟影锁虹腰瘦,细雨声酣鸟语柔。
红泾桃花春寂寂,碧笼杨柳夜悠悠。
错教认作文山宅,明月池南旧酒楼。
由渡口到木桥再到石桥,小溪桥的前世今生跨越了千年时光。历史太过久远,多少故事湮灭尘烟,关于小溪桥的具体修造时间,如今已无法追根溯源。老百姓茶余饭后偶尔谈及的,是小溪村洪廷佐修小溪桥的事迹。
小溪村在乾州城北,距小溪桥二十余里,是一个纯苗族村寨。洪廷佐出生于小溪村洪家院子,从小聪敏好学,长大读书有成,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任福建漳州府经历,一生以乐善好施闻名。他修建的洪家大院三进两天井,屋舍数十间,是吉首地区有名百年大宅。他捐资参与重修乾州城隍庙、扩建鸦溪和小溪三王庙,在小溪村通往龙午的大路边修建两座凉亭,供己略和保靖来吉首赶场的人们歇脚,民众感念他的恩德,叫“廷佐凉亭”。
洪廷佐捐款修建小溪桥一事,民间说法虽多,史料文献却未发现记载。从道光到光绪这近百年间,小溪洪家一直是乾州高门大户。自洪廷佐以下,出了不少人才,儿孙辈多在贵阳、长沙为官经商。而在本地,洪家田产遍及镇溪、乾州、马颈坳、河溪,还在乾州、镇溪经营有多家油坊、商号。据民间传说,同治年间,历经数百年风雨的小溪桥大面积圯坏,经常往来乾州、镇溪之间打理生意的洪廷佐对小溪桥损坏现状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本着行善积德、造福乡闾之心,洪廷佐决定个人出资对小溪桥进行全面修缮。说干即干,他拿出大笔钱粮,请来一批工匠施工,自己亲自监工督造,费时半年才顺利完工。重新整修后的小溪桥面貌焕然一新,倒映溪面如满月,横跨两岸似长虹,更加牢固坚实、大气壮观,“小桥烟雨”秀美景象得到全面恢复。
小溪桥下游不远,有一口碧潭,清凉幽深,绿如翡翠,各种鱼类喜聚集于此,得名鱼孔潭。夏夜时常有渔人划着小舟,高举火把在潭中打鱼,微风簇浪,渔火明灭,散落水中似满河星。潭边原有古庵,名廻龙庵,规模不大,却古色古香,清静雅致。庵门前近水边,生长有数株垂杨野柳,绿荫笼罩,掩映屋角,充满诗情画意,为小溪桥一大胜迹。后来世事变迁,逐渐荒废,如今除了地名犹存,遗迹已无从寻觅。
还有乾州城去小溪桥的路上,有地名叫田家园,过去以盛产橘柚闻名。清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乾州周洪福、周洪印兄弟向朝廷请旨,为祖母陈太夫人修建节孝牌坊一座,就立在田家园官道上。牌坊以乾州龙神坡所产青石为材料,四柱三门,两重檐顶,雕刻有龙凤、青狮、白象等珍禽异兽,松柏、梅花、蕙兰等奇花异草,万字纹、回纹、云纹等吉祥图纹。庄正威严、美仑美奂,展示了当时乾州地区石雕艺术最高水平。曾与永顺县王村溪州铜柱、塔卧红二方面军苏区旧址一起,被湖南省人民政府列为“湘西三大古迹”。
周家住乾州上河街城隍庙旁,乃本城世族,为宋朝理学思想鼻祖周敦颐后裔。周洪福、周洪印兄弟二人行伍出身,东征西讨、战功累累,为曾国藩统属的湘军名将。其中周洪福官至正三品参将,周洪印更以湖南西路统领之职领从一品提督衔。周氏兄弟以两件事情在史书留名,一是堵击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西征军保全乾州城,一是以军功为守寡六十年的祖母陈氏挣得“一品节孝老夫人”诰封并修建节孝牌坊。
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冬月,石达开率十万之众进入湘西,一路攻占泸溪、河溪、镇溪,准备进占乾州。当时周洪福在家休养,主动拿出个人财产,大肆招募乡勇,全力协助守城。正在贵州铜仁打仗的周洪印闻讯,立即率军回援。凤凰禾库龙角洞人,署花翎副将衔、凤凰厅右营土守备吴永清,也率两千苗兵赶到竿子坪驻扎。周洪印与吴部汇合,两军同驻竿子坪,对乾州形成威慑之势。石达开见势不好,又了解到乾州城坚池固,守城军民士气如虹,遂放弃攻打,直接绕城而过。
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五月,自西征以来一路所向披靡的石达开遭遇滑铁卢,在四川大渡河被清军围堵战败,被俘后被杀。手下大将李福猷率残部一万多人原路折返,意图打出四川,回转江南。七月二十二日,李福猷进抵川东雅江、洪安一带,直逼乾州。驻扎在松桃的周洪印深夜得知消息,连夜拔营,不眠不休疾奔一百三十多里,提前赶到吉首寨阳茶油坪进行拦截。二十四日凌晨,李福猷大军杀到,周洪印部工事尚未修成,双方仓促接战。周洪印以不到五千人马对阵李福猷一万多百战精兵,战况一开始就陷入胶着状态,双方以死相搏,均伤亡惨重。周洪印主场作战,占得熟悉地利和民众相助优势,拼命守住阵地。激战终日,李福猷不得寸进。第二天,矮寨、大兴寨等地苗民将后路掘断,李福猷万余人马困守坪朗狭窄山谷中无法突出。二十六日,双方又激战了一日,李福猷仍未能冲破周洪印拦截,大军如笼中困兽,面临绝境。没想到的是,当夜突降大暴雨,李福猷绝境逢生,趁机走坪冲、新溪翻越武山,绕道凤凰禾库逃往泸溪。
两次击败石达开麾下太平军精锐,周氏兄弟以赫赫军功上达天听,得到慈禧太后关注。借此良机,兄弟二人向朝廷请旨,为祖母陈太夫人旌表并敕建节孝牌坊。陈太夫人十七岁嫁入周家,儿子四岁时丈夫去世,终生守寡至八十一岁终。按当时社会的思想认知,一生尽孝守节抚孤获朝廷褒奖,乃个人和家族莫大荣耀。没有人会去思考,这荣耀背后是当事人不能向外人倾述的无尽辛酸血泪。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节孝牌坊作为封建社会的丑恶象征被推倒。三十多年后,乾州文庙入选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许多人叹息说,如果周家牌坊未毁,乾州还会多一座国家级文物。2007年,陈文清、舒宗庆、罗兴荣、陈金章等乾州有识之士主动站出来,将收集的牌坊断石残件,统一存放在小溪桥北的太虚寺。并积极奔走呼吁,建议政府在乾州观音阁按原样复建节孝牌坊,使后人得以目睹这一古迹的绝世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