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介勇
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王风·扬之水》
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女。无信人之言，人实诳女。
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无信人之言，人实不信。
——《郑风·扬之水》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唐风·扬之水》
上面三首诗，可以称之为同名诗。《诗经》里出现同名诗，其实并不奇怪。原来，《诗经》的诗总是先有诗而后再由整理诗的后人加上题目。而添加题目的“后人”又不像“更后人”那样讲究标题的拟制艺术，往往只从首句诗里选一个或几个字甚至干脆就采用首句作为题目。因此，它同后来的同题诗文就有着实质意义上的区别。这么说，是不是把它们归并起来读一读就是多此一举了呢？其实不然，世间用于起兴的物象不可胜数，而在不同的区域、不同的叙事、不同的情感表达时竟然选用了同一物象，这一物象又恰巧成了诗的题目，不也值得思考思考么？
在正式讨论三首《扬之水》之前，我还得做一点声明，即把三首《扬之水》都当作单纯的爱情诗来读。为什么要声明呢？原因是，对《诗经》诗的题旨理解常常见仁见智。三首同名诗《扬之水》也没有逃脱这一情形。
爱情本是世间最美好的情感。然而，也许由于太美好了，因而要“遇上”或“养护”她，往往表现出不少的力不从心。三首同名诗《扬之水》可以说从不同的侧面揭示了这一困境。
有人说，爱情始于激情，始于一刹那的怦然心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被激情滋养的爱情，足以穿越千山万水而长途趋赴，足以踏平人间坎坷而创造奇迹，足以魂牵梦萦而让“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唐风·扬之水》的爱情显然充满了这样的激情。怦然心动的女主人公，接收到一身“素衣朱襮”“素衣朱绣”打扮的爱情另一半的邀约，就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趋赴大行动，或者长趋“沃”地，或者远赴“鹄”所，而无怨无悔。并且，表现出超高的爱情智慧：秘而不宣，掩藏激情。（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而一旦“既见君子”，便喷涌出“云何不乐”“云何其忧”难以掩饰的激动。诗人高明得很。趋“沃”赴“鹄”的行动，让读者感到爱情超越时空的牵引力量；“云何不乐”“云何其忧”的反问与“乐”“忧”的正反抒情，让读者体验到在爱情的另一半面前，爱情的展露又有多么的激烈和不管不顾啊！
爱情需要激情，但绝不等同于激情。激情是一种易涨易落的情绪，爱情则是一种相对持久而稳定的感情。可能因为太需要相对的持久性和稳定性了，因此与激情（激情具有更强烈的排他性）相比，爱情生活难免就“平平无奇”了一些，从而受到外界干扰和挑战的可能性也就更多更大了一些。两地分居，流言蜚语等等都是挑战爱情持久性和稳定性的风险因素。
《郑风·扬之水》写的就是这样一种风险和尴尬。《郑风·扬之水》是一个女子向男子解释误会的诗。解释误会，是一种理性的行动，也是守护爱情所需要的智慧。在这一对相爱的男女中间明显存在一个流言散布者。散布的流言很可能就是女子在家独居不恪守妇道一类。而不守妇道，当然是爱情、婚姻的最大杀伤者和破坏者。因此，辨明是非，遏止流言，就成了这一女子当下维系爱情、婚姻和家庭的主攻方向。她清醒地知道，她必须作出说明和澄清，并争取男子的理智判断。尽管我们不知道那位男子最后得出怎样的结论，但是，这位女子话语里的情感撞击和坚定反驳是强有力的。
“终鲜兄弟，维予与女”“终鲜兄弟，维予二人”，递进式地揭示了“亲”的可贵性和值得信赖性，这种具有明确排他性质的陈述足以震撼人心。兄弟“亲”吧，我们“终鲜”，故而，你我二人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亲密无间，无人可及。别人容不得我们“亲”，他们“诳女”，你千万不能相信。诗歌没有写明男子的回应，我希望也相信他们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爱情不能被流言打倒！
《王风·扬之水》表现的爱情在这三首同名诗中恐怕是最为复杂的了。无疑，戍守在外的男子对在家妻子有着深笃的爱情。“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的重章屡现，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在外男子对妻子的思念、回家的渴望以及不知何时才能回家的抱怨，可谓曲折深婉，一唱三叹。
我们深入地感知还可能发现，他们的爱情似乎还饱含着充沛而随时可以跳荡的激情。倘若可能，我们完全可以相信，男子也会生成“又踏杨花过谢桥”（北宋晏几道《鹧鸪天》）的冲动来的。然而，进一步体味，他们的爱情好像又在承受着某种考验。“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的反复吟唱中隐隐约约地透露，男子大概对“不与我”的妻子多少有些心存遗憾。“不与我”的原因固然很复杂，君王不会让女人参与战事当然是最客观而主要的。不过，会不会有妻子自身的原因呢？恐怕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或者男子对妻子的“与”曾有过少许幻想，自然对现在的“不与”就有着少许的失望和遗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