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萍
近日，在一次溪州的青年读书会上，竿子哥推荐了《漫水》，并提出余公公和慧娘娘之间是否存在爱情的问题。出于好奇心，我找到了《漫水》，第一遍囫囵吞枣了解情节，第二遍才细细地品读语言和细节。
余公公和慧娘娘之间相互欣赏、相互帮衬，他们之间是否有爱情的成分呢？我未敢妄下结论，关注点也转到了《漫水》的乡村习俗，以及慧娘娘、余公公等人体现的人性之美上。
小说中，漫水是个离县城不远的小村子，有山有水，种柳种橘，地里产甘蔗，山上长枞菌，是个水土丰饶、乡风淳朴的好地方。新中国成立后不久，村子里的年轻后生有慧从城里带回一个沦落到堂板行（妓院）的姑娘，做了阿娘（即妻子），即慧娘娘。慧娘娘估计是北方人，她认得字，也会很多技能，有超乎一般农村女人的聪慧和贤惠。后来，慧娘娘在漫水当了接生婆，当了赤脚医生，当了妆尸婆，留下了很多恩情和美名。丈夫有慧却是个又蠢又懒的人，生下的儿子强坨也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儿媳出走，孙儿孙女不读书，十几岁就出去打工了。到老，慧娘娘家也不宽裕。
余公公即有余，是有慧家的邻居，出了五服（五代血亲）的堂兄弟。有余是个聪明能干的灵空人，他庄稼种得好，木匠、画匠、漆匠、雕匠样样都干得，就连到山上找枞菌都比别人会找，加上他勤劳，会计划安排，他家的日子过得很殷实，儿女们也都十分出息。
余公公和慧娘娘两家人几十年来关系十分密切，相互帮衬。余公公记得慧娘娘到漫水的日子，记得慧娘娘爱吃枞菌，爱闻樟木香味儿，不爱闻栀子和茉莉，不求回报且悄无声息地关照了慧娘娘一辈子。慧娘娘对余公公，是一种欣赏，也是一种懂得。她喜欢听余公公吹笛子，在余公公的影响下开始观察鸟虫，在对待事情的看法上和余公公十分有默契。例如，关心和照顾因搞男女关系被下放的女干部小刘，帮助小刘和绿干部和好。他们的为人处世出奇的一致，那就是宽容、善良、有底线，也有办法。
慧娘娘和余公公之间有爱情吗？
根据小说描述，他们在漫水村都是出类拔萃的人，像才子佳人小说里天造地设的一对。从诸多细节来看，他们对于对方的看法，都是超乎其他人的。但是，他们始终保持着该有的距离：有余为了避免有慧误会，几十年没有吹慧娘娘爱听的笛子；慧娘娘始终想着报答有慧，不想欠他的恩情。到了老年，两个人都死了老伴，余公公一个人在家做饭麻烦，慧娘娘有过让他来家里一起吃的想法，但也因有所顾忌没有开口。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余公公和慧娘娘见面的第一眼，就决定了两个人是“有余哥”和“老弟母”之间的关系。即使两个人的心里有所微妙，都始终坚守着礼节，坚守着自己的本位，没有越雷池半步。
两个人如何能够如此理性地处理彼此的关系呢？追究起来，还是淳朴乡民对于规则的敬畏，对道德的坚守。就像漫水村的几代人都将龙头杖放在有慧家，由他家保管一样，很多事情没有必要问什么，照着做就行了。规则自有规则的道理，想得太多，只会徒增烦恼。余公公十分注重自身形象和外界评价，慧娘娘对已经拥有的生活十分知足和感恩，他们不会因为微妙的非分之想而做出脱离本位的事情，给自己和家人或是他人带来伤害。
爱情，或者说感情，只是人生中的一部分。除了爱情，还要安身立命，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东西需要守护。因为一点儿女私情，不管不顾地要“冲破世俗藩篱”的人，都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小说中写了因为男女关系下放的女干部小刘，她受到了社会的谴责，也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作者的刻意安排。
除了余公公和慧娘娘，小说里为数不多的人物，也各有特点。
余公公的爱人余娘娘在文中着笔不多，但可以看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慧娘娘快要生产了，她听到炮仗响后挺着大肚子跑去看，得知母子平安，回家告知消息，再跑去帮忙；听外人说慧娘娘的儿子是自己老公的种，她心里委屈，但没有和老公大吵大闹，没有将话说死点破，给自己和他人留了后路；两家三个孩子去河里洗澡回来被大人管教，秋玉婆在一旁说风凉话欺负慧娘娘，余娘娘帮着慧娘娘说话。三个细节，足以看出余娘娘是善良、聪慧、大度之人。
慧娘娘的丈夫有慧，很懒也不聪明，但是他待慧娘娘几十年如一日地好，难怪慧娘娘一世记着他的恩。他保护自己的妻子，曾经趁夜偷袭诋毁了慧娘娘的绿干部；为了讨慧娘娘的喜欢，他像儿时那样去捉蛐蛐；他旁敲侧击地告诉有余不要吹笛子，捍卫自己的地位。
绿干部在漫水蹲点多年，一直得不到提拔，是因为他不聪明，看不清形势，也没有秉着穷苦出身的初心宽厚待人。爱人就是因为对他不满意，才没经得住诱惑出轨。绿干部和小刘都有缺点，但都不是坏人，后来重归于好，也算善终。
《漫水》中污点较多的，一个是爱嚼舌根搬弄是非的秋玉婆，一个是偷偷卖龙头杖的慧娘娘的儿子强坨。但是秋玉婆看见形势不对懂得收敛，强坨对待母亲十分孝顺，偷龙头杖卖钱只是为了还余公公的恩情。
正如有余所说，《漫水》中“讨嫌的人有，整人的人有，太坏的人没有。”
读完《漫水》，我觉得它和《边城》的风格很像。
《漫水》和《边城》都描述了一个至美至真的湘西农村，都弥漫着一种充满乡愁的抒情味道。两部小说中的人，都是善良、正直的人，有缺陷、有小盘算，却都有着值得讴歌的淳朴的人性。
沈从文曾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人性是什么呢？人性是善良，是怜悯，是懂得羞耻，是知道敬畏。懂得抵制诱惑，不放纵欲念，这才是区别于动物的有礼有节的人。《漫水》中的人性，自然纯真，不刻意拔高。假如，有余在山里扯枞菌时没有赶开可能暴露枞菌生长处的黄狗，而是被营造成为带着乡亲致富的大公无私的人，小说就成了英雄列传，而不是有情怀、有美感的怀乡曲。
创作怀乡曲的时候，沈从文远在北京，怀念日思夜想的湘西。王跃文身在都市怀念镌刻着生命密码的乡村。正是这样的距离感，让他们更加懂得欣赏乡村之美，瑕疵也成了一种独特的标识。
《漫水》中多次提到让争强好胜之人迅速平复下来的坟地太平垴，表达了内心的某种追求：对生命、对死亡的尊重，对自然规律的顺从。这是想要走出名利场却又有所纠结的人，为了说服自己树立的一个信念，为灵魂营造的一个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