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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5月19日

夹 缝(小小说)

○杨皓月

其杉弯腰捡起一块鹅卵石,放下。

又捡起一块鹅卵石,其杉眉头一紧,接着放下。

今年春天天旱,上游水坝开闸放出最后一点冬天积雪的遗迹后,中下游河床的石头就经常裸露在外。世代居住在河两岸的居民为此兴奋——河鲜搁浅了,家家户户都摩拳擦掌,锅碗瓢盆叮当作响,争吃开春第一口鲜。往年其杉一家也不例外。

春分过后的每个早晨大抵是亲切的,薄薄的露水湿润了隔夜里劳作的肺。从脚踝卷起的一缕风挑逗着发梢,没有寒冬的锥心刺骨,让人恨不得竖起全身汗毛,猫进洞里。

其杉今天特意起早,换下旧背心,突兀的后脊梁骨清晰可见,骨节分明。他捋了捋头顶上的“地中海”,收好菜篮,提着半桶清水,拖着脱胶的拖鞋,来到河岸。他来晚了,约莫是前几天,那些人掳走了大部分。身旁几步之外是一家三口,一个成年男子嘱咐身后刚上小学的小男孩切勿下岸,说完用胡子蹭了蹭小男孩的脸,衣着朴素的少妇紧紧拉住小男孩的手。技术本不纯熟的其杉,不巧碰见一个强劲对手,眼下这番更令他迈不出步子。

俯身望向这一片灰褐色,其杉大脑隆隆作响,两眼发黑。

“阿弟,快过来。”

其杉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低头,发现自己穿着黄色单衣,踩着一双童鞋,清凉的河水从两腿旁流过。抬头,正值中午,阳光刺眼,其杉勉强睁眼,想冲声音的源头挥手,不料一个趔趄,猛地扎入水里。河水汹涌地钻进鼻孔,其杉老来气短,不比年少时的耐力,这些年来也愈加惧水,挣扎着破水而出。

“阿弟,快看这里。”大脑来不及反应,其杉的脚已经止不住迈开步子。上游山谷送来的风,绿了两岸灰秃秃的山,抚摸着其杉多年来漂泊在外打拼积攒下的皱纹。父亲病逝后,其杉一直没有勇气踏上这片养育父亲的故土。根在此处的人们陆续离开了,转而拥抱大城市,像当年的父亲,渴望着混凝土让他的骨骼更强硬。溪水撞着石头,波光粼粼,其杉瞥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脸上泛着少见的红光,他变得年轻了许多。声源那头的人抓住了他的手,引导他看向水中一暗处,示意其中另有玄机。靠近才发现,那人是失联多年的堂姐。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染黄的刘海,她很年轻,仿佛重获青春。她嘴角上扬,翻开了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几个气泡浮出水面,一只螃蟹卧在石头下。堂姐教他迅速下手,其杉哈了一口气,双腿激动得发抖,手还是追不上逃命的螃蟹,扑了个空。

“嘘,别动。”

是父亲的声音。父亲在小声提醒他。他挽起裤腿,一头扎进桥洞下,手里握着自制小鱼竿,线的一端沉在水底,静等鱼儿上钩。其杉两眼一亮,那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让妇女们艳羡。表弟躬着身,半蹲在一旁,两眼放光,嘴角得意地上扬,像等待捕食的猛兽。其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回旋四周,自己竟然身处五十年前模样的家乡,小桥流水,蓝天筒车,小巷里隐约传出收破烂的吆喝声,三两对情侣在石凳上相互依偎,春衣如幕,妇女的捣衣棒演绎着原始的打击乐。

掐指算算,自己大概有多久没有呼吸到新鲜空气了。镇上的工厂如候鸟,一批来,一批又去,残破的小镇勉强自我消化着工厂老板们留下的“遗产”。父亲的手猛地一提,一条趴趴鱼跃出水面。河水清澈见底,既无水草缠绕,也无垃圾堆肥。眼看小鱼轻松上钩,表弟蠢蠢欲动,随意找了花坛,刨蚯蚓做引。其杉却步,呆望着表弟一点点刨开雨后新土。有彩虹、有雾霭,却没人能熟悉那片森林。其杉咂嘴,满是苦涩。一条又一条,不过三寸的小鱼在家用提捅中畅游。农民出身的父亲许久未尝过丰收的甘醴,极地寒冰披着春分暖阳,开始融化。“晚饭可以加餐了”父亲晃了晃提桶,露出一排白牙。

“喂,120吗?这里有人晕倒了。”

“快来人帮忙抬上车。”

“送急救室。”

“钳子——”

其杉乏了,外界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只是不想睁眼面对。十年前,他撑着几近失明的双眼,返乡至此。常年紊乱的作息磨尽了他本就残缺的眼角膜,长期吸烟更增加了病变的风险。

这是第几次晕倒,被送进医院了,其杉记不清了。多亏有一两个热心的邻居,拨通了急救电话。

其杉梦醒了。

毕业后,为工作同父亲撕破脸,其杉拒绝了所有的忠告和好意,不接受任何经济援助,贸然闯入成人世界。几十年匆匆流走,恍如一梦。

第二天,护士来换点滴。其杉主动打破病房的沉寂:“天气如何?”护士眼都没抬地回答:“春天了,天气好。”

其杉睁开了眼,再没接话,扭头望向窗外,心中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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