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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5月20日

忘记时间的人

吴咏颜

中午下班回家,看到母亲坐在桌边写字,一见我进门就说,今天回来这么早。料想她又忘记煮饭了,抱怨也没有用,她老人家用特别无辜特别委屈的样子对我,我还得诚心诚意安慰她。幸好我们的午餐简单,米饭,一荤一素一汤。但母亲起得早,已习惯少吃多餐,这个时间点早应该饿了。后来,我见招拆招,十一点半打电话重复交代一遍,有时候我忘了,她也顺带忘了。

母亲不仅仅是忘记了时间,简直对时间不屑一顾、视而不见。

等我们都出门了,不大的空间就是母亲一个人的世界,对此,她感到满意。她会打开一本书,一份报纸,边看边做记号,看到喜欢的句子摘抄在笔记本上,或者写写文章,练练毛笔字……母亲对于看书写字,自有一份倔强的偏爱。在人生暮年,还能够拥有自己的小世界,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是多么好啊。文章很多,圈点几篇就忘记时间了,等到手中放大镜“啪”的一声掉在桌上,才想到换个姿势,刚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便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又要吃晚饭啰”,我们看着这个挂着孩子般笑容的老人连吃饭都嫌麻烦,又担心她的身体,真是哭笑不得。

母亲是幸运的,耄耋之年还能在看书写字之间自由切换。她尤其喜欢看当前时政新闻,经历过新旧社会交替的人们,深深体会到时代的种种美好自是当然,只不过别人很快适应并享用它们,而母亲则有抑制不住的喜悦,非得由衷地赞叹一番、深情地对比一番。由此,母亲注定又是孤独的,她几乎找不到可以倾诉心声的共鸣者。她曾经试图分享给她的同龄人,生活是多么美好,同伴们在点头默认的同时,话题一转,便说到这个月的养老金还没来,菜市场的猪肉又涨了一块……母亲只好把没说完的半句咽了回去。后来,她又试图用亲身经历教导她的孙女,十几岁的孩子没有耐心,三言两语便让外婆闭上了嘴。当然,母亲早就试图对我说这些,我不以为然,总觉得一个脱离社会太久的老人知道些什么呢,如此漠不关心的态度刺伤了她几次,母亲就不再说了。

她只好蜷缩起来,躲进自己的窝里。面对越来越逼近的人生尾声,在衰老前面无能为力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母亲的无奈。时光吐出一根根漫长的丝,层层包裹,将她束缚在逼仄的蜗居生活中。她从客厅踱到餐厅,又从餐厅挪到卧室,她似乎在思考什么,但那些想法零碎混乱得说不出口。她喜欢看体育频道,但只看获胜的中国队。我给她买了智能手机,她不会使用,除了会接、打电话外,其他都学不会,有时候,她打开门,在走廊上来回走动,随后又关上门。就算出了门,她又可以去哪里呢。

世上有很多门,但属于母亲的并不多。于是,她决定从此不再迈出那些为数不多替她敞开的门,几本杂志、数张报纸、一支笔、一个笔记本外加一柄放大镜,她将那些零碎想法偷偷记在属于她的笔记本上,那里有她对现世安稳的热情讴歌,更有记忆犹新堪称跌宕的前半生:上了四年学堂、当了三十二年民办教师加三年公办教师的母亲,承受着贫穷、饥饿、煎熬、隐忍以及时代赋予的种种负累,但依然阻挡不了她拥有无数次的荣耀和辉煌。一次暑假集中学习,全县上千名教师集体学习她的先进事迹。那一年,她名声大噪。直到五十三岁,孱弱的身体再也迈不上讲台,不得不告别一生挚爱的读书写字。她曾经无数次跟晚辈们提起这些经历,但我从未问过母亲内心的那些细微感受。母亲的晚年身体依然虚弱,好在有惊无险,现在甚至感觉越来越好,“破罐子经撞”,这是她的原话。生命真是充满了神奇的力量。

周末,我们吃了早餐,央求母亲和我们出去散步,她已经两个月没有出门了,我怕她在家里憋坏,可是她一口回绝,终未能成行。“今天你们在家,不能看书写字,只有写写毛笔字啰!”还嫌我们打扰她,不能静心看书写字呢。我边玩手机边笑侃母亲,“小时候你还教我写过毛笔字,现在怎么细胳膊细腿,远没有以前写得好呢。”“我老了呀,不一定要写得多好,只要能写就很好啦。”母亲轻松地笑了,她这样说倒让我有些意外。这么多年来,我们忙着长大,忙着奔赴远方,都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不再和自己较劲,也不再追着赶着跟我们较劲,是什么让曾经倔强的母亲学会宽容而不再苛责所有?我不得而知,索性放下手机,看母亲慢慢悠悠打纸上太极。

“又开始拉二胡了,还有跟我一样无聊的人呢。”母亲像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小区里的二胡声响起来了,从《洪湖水浪打浪》到《军港之夜》,从《好大一棵树》到《渴望》……多数曲子圆润流畅,其中几首磕磕绊绊,像初学的琴童带着怯意,令人忍俊不禁。他不厌其烦的拉,母亲乐此不疲的写。

听闻拉二胡的是个独居老人,年轻时候在工作中风生水起,却终生未娶。他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工作,是工作成就了他;等到退休,他深居简出,鲜有机会享受儿孙绕膝,于是拾起儿时梦寐以求的二胡,借以填补每一个晨昏白昼,是二胡成就了他。与要强的母亲如出一辙,他们在各自的轨迹里,神奇般的产生了交集:在重拾梦想面前,执着让他们忘乎所以。所幸他们对待喜爱的事物已不再强求,更不再为难自己,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生走到这个阶段,来日已不方长,他们深谙珍惜当下的道理。许是这些独处时光,让母亲一边苍老一边疗愈着自己。

母亲伴着二胡声伏案而写,满头银丝,皮肤变得近乎透明,目光却很笃定,整个身上毫无暮色,我在感伤之余又有一种奇特的安慰,书写中的母亲和拉二胡的老人,他们在时间中徜徉,与其说忘记了时间,不如说仍旧主宰着时间。

无论什么时候,我们在时间面前都是平等的。一动一静之中,我对每一个忘记时间的人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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