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勇
母亲从背篓里取出一张梧桐叶,摊开对我们说:“妈卖完了菜,买了几个灯盏窝给你们,吃吧!”
灯盏窝是一种油炸糕,将糯米打成浆,放在特制的灯盏窝器皿里铺底,然后放萝卜丝、酸菜、虾米、豆腐,再铺一层浆盖住,放进油锅里炸成金黄色。灯盏窝形似以前的桐油灯形状得名。
“好吃”,我们兄妹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口齿留香之余都忘记了问母亲有没有吃过。这时候母亲想起来问我:“夜饭煮熟了没有?”我说:“早煮熟了,猪也喂饱了。”“你是老大,给弟弟妹妹做好榜样!”我对母亲点点头以示认可。
农村的夜晚是安逸的。我约了仁军出来,我们一起聊着本月还没有电影可看的事。“快了吧,这都月底了。听我三叔说,杉木坪那边有人讲昨夜都放电影了,放的是《地道战》。”
杉木坪也算白岩生产队,因为距离我们生产队有6里路远,南华山公社电影队总是先在那边放映完才过来。记得有次放映《一江春水向东流》,我们打着火把从白岩生产队出发,一会儿用火柴点麻篙,一会儿扯人家草堆树上堆的稻草。就这样举着明明灭灭的火把来到杉木坪,电影已经放了快半小时了。我至今还记得电影中的张忠良在何文艳家遇到帮佣的素芬时,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是如何的伪装掩饰。“抗战夫人”王丽珍感到他们关系非同寻常,便冲上来责问,素芬哭着说:“他是我的丈夫。”王丽珍撒泼大闹,大厅里乱成一团,张忠良厉声责问素芬:“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和仁军看得咬牙切齿直骂张忠良是条狗。那一瞬间,电影中的假丑恶与纯真瞬间使我们彻悟做人的良知是何等珍贵。
第二天,我们迎来了公社放映队。这一回,电影队选择在白岩的晒谷坪里放映,全生产队的人几乎都来了,我一大早就在放猪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武英,告诉了珍爱、奇英,告诉了和群、守宝。
第二次看这部电影,我们几个小伙伴在争论中进一步把素芬和生活中的善良、劳苦的母辈们相比较。我们同情张母、张忠民、王素芬,痛恨张忠良、王丽珍、何文艳之流。
那个晚上还放映了《南征北战》,看完了电影已是夜深。我母亲在回家路上背着弟弟,我拎着凳子,母亲笑笑说我好像是抗战难民。
如果说小时候所受的伦理教育大多来自电影和傩堂戏等,那么,劳作则是一份让人迅速成长的厚礼。
我家的地有几亩是雷公田,要等着山上雨水奔流时,田水漾满了才可以深耕,那一阵子就是农忙了。父亲在城市里工作,母亲只好“搬兵”求救,我舅舅,姨父总是会赶来帮忙,我亲眼看着二姨夫搭的田坎又宽又肥厚。舅舅笑着说:“二姐夫你把勇勇家的田都挖通了。”二姐夫说:“根盘你用斧头把你仙姐家的好杉木都劈断了两根,这算什么。搭田坎要认真的,免得走水。”
母亲就在边上劝着:“大家都辛苦了,晚上我炒腊肉,杀只鸡给大家吃。”母亲让我今晚早点赶牛回家,打点酒,买几包香烟。我问买什么香烟,舅舅随口说:“省中华,市牡丹,一般干部辽叶烟,牛小伙儿大生产,普通青年两毛三(战斗)。”
结果生产队代销店就只有黄金叶卖了,二角六分一包。我另外打了一斤酒,一斤酱油。
晚上,舅舅和姨父喝酒时,正巧父亲也下班回来了。父亲为了明天的抢水春耕,叫我再去请一下三爷,明天也许要让他帮忙。父亲交代我顺便再去打一斤酒。
姨父和大舅还有三爷一起喝酒、吃肉,说起庙脑上7分田还没有水的事情。三爷喝着酒,对我说:“准备晚上去接水,如果三队那边今晚能接好,也许下半夜就到了庙脑上了,要抓住机会。”
父亲说,那他去。母亲关切地扫父亲一眼,“你明天还要上班,一早赶着出发。我去。”
那个晚上母亲等到晚上十二点半,也没有接到水。后来终于水来了。用锄头挖出一条沟,将水引过来。这时,三爷打着火把来我家敲门,让父亲准备去接替一下母亲,她已经守了5个小时的水了。
我没有睡着,就说:“爸爸,你明天要上班,我去接母亲吧。”父亲看了看我,“你这么小,还不到10岁,敢去庙脑上等水?”
我毫不犹豫说:“我可以的,爸爸。”
父亲从床头抽出一只手电筒,说这里面的电池是刚买的,叮嘱我注意脚下不要踩到蛇。
来到地头,我发现母亲坐在田埂上,头埋在膝盖上,我说:“妈妈,你快回家休息一下,明天要抓紧春耕。”
母亲很是意外,“谁要你来接我的?快回家!”
我不愿意回去,她没有办法,说这条被单你先盖着。记着不要让别人来挖我家“月口”(田地的出水口)。
母亲说完就走了,我一个人守水。听着寒夜的蛰音,我清楚地分辨它们来自哪一片山林,哪一道沟坎,哪一片原野。
我在夜里听着流水悄悄把我家的田地灌满,然后让它们流出月口,流向下一户人家的土地。
这个时候,第一缕晨曦已经初露,天边的启明星闪闪发亮。那一霎那间,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大人了。
母亲告诉我,天一亮,她和三爷会赶着我家的老黄牛“黑烂”,到田里来犁地。我畅想着不久之后的初夏,我们可以把秧苗拔出,挑到田里来插秧。听着布谷鸟的啼鸣,和着晨光一起开始劳作。
这便是我童年的某些瞬间记忆,它们是那么遥远又令人难忘。对于乡下长大的孩子来说,忙碌充实,艰辛劳苦,是他们赖以早日成长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