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43-0003 湘西团结报社出版广告热线:8518919订阅热线:8518693






2023年06月05日

老 舅

黄海龙

想起老舅,我就想起了他有点稀疏的头发和他粗糙的大手,想起他笑着时眼角的鱼尾纹。老舅快六十岁了,还一直在外地打工,出去有三十多年了。

今年春节,老舅来到家里,一大家子在一起喝酒。我坐在老舅身边,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忽然看见老舅笑得起了核桃纹的脸庞,以及微微颤抖的几根花发。那一刻,我内心涌动着一股苍凉和酸楚,曾经年轻的,身板高大的老舅竟然也老了,让我再也不忍直视他那张长年累月为烈日暴雨侵蚀地沧桑的脸。

小时候,老舅特喜欢我,对我特亲切,我也格外喜欢往外婆家跑。特别是每当放暑假的时候,我都要在外婆家呆上老长一段时间,直到母亲捎口信来让我回去。在外婆家里,我总喜欢屁颠屁颠地跟在老舅后面,在他去田里灌溉的时候,去地里除草的时候,去山上放牛的时候,甚至黄昏去水井边挑水的时候。外婆村里的水井就在溪流旁边,一座风雨桥下。那是一座很古老的风雨桥,桥两边有供人歇脚的长木条凳,夏天的时候这里满是躺着和坐着乘凉的人们,桥上面是青色瓦顶,翘角飞檐。那时的我,很喜欢外婆村里的那座风雨桥,感觉就是《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里的那座桥,跟在老舅后面经过那座风雨桥的时候,我总要坐在那长条木凳上挪动一番,看看周围的风景和流水,然后等老舅走出风雨桥的时候才紧跟着追上去,看老舅挑着两只水灵灵的水桶,沐浴着玫瑰色的晚霞回家。

那时的我不懂事,不懂得老舅的辛劳,要忙田里地里的农活,特别是暑假的时候。也不懂得外婆家很拮据,日子过得紧巴,因为我喜欢看小人书的缘故,总是任性地缠着老舅去买小人书。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云淡风轻的一天,老舅说带我去马王溪村的供销社买小人书,我高兴坏了。临行前,老舅把他那辆自行车擦了又擦,擦得锃光瓦亮。坐在老舅的自行车后面,一点不觉得路面的颠簸,只觉得快乐如风,自由如风。在那个带着水果糖、煤油烟酒味道的供销社里,我选了两本小人书,老舅还给我买了一把水果糖。怀揣着两本小人书,含着水果糖的甜香味儿,在老舅的自行车后架上,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快乐的鸟儿。那两本小人书我一直记得,是《玉娇龙》连续两集的连环画。可我现在再也寻它不着,它们就这样遗落在我青春的梦里。

说起那辆自行车,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是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的人家还不多,老舅是寨上第一个买凤凰牌自行车的人,这就可见老舅的时髦。我以为,爱时髦有时难道不是不服输、好争胜的代名词吗?老舅身上就有这样一种气质,让我敬重他又亲近他。老舅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就是他做砖烧砖卖钱换来的,所以他也特自豪,经常骑着那辆单车在村里晃荡。用自己的努力去实现一个梦想,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我特崇拜我的老舅,因为他身上的那种不屈和乐观,我从来不见他沮丧过、颓废过,也不曾见他发脾气,和谁吵过架,老舅身上总有一抹阳光的影子。

印象中,老舅是一位特勤劳的人。外公去世得早,老舅是家中唯一的男性。听母亲说,老舅很早就撑起了家里的一片天,吃过了很多苦,受过了很多难,耕地耙田、播种施肥,一件蓑衣,一顶斗笠,风里来雨里去,全因老舅,家境才慢慢有了好转。外婆一家原来坐在一套窄窄的直通房里,是六七十年代的那种安置房,拥挤得老舅只能把那个小小的堂屋当卧室,大姨、二姨只得睡在楼上,那是个夏日太阳把瓦楞晒得滚热,冬天寒风吹过呼呼作响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物件把屋里塞得满满的,连挪脚都会磕碰到东西。那时,我常能听见外婆发出的一声轻微的叹息。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一栋新屋的梦想就在老舅的心里种下了。那几年的夏天,老舅都在一处空旷的田土上做砖,执着而坚韧,枯燥而单调。我去过老舅的制砖场,头顶是简易的草棚,几根木棍撑着;身旁是一堆大大的黄泥堆,被踩踏得筋道十足;老舅挥汗如雨,机械地举着一块泥巴使劲地向砖盒子砸下去,一整天重复这样的动作;不远处,堆码的是列兵一样土砖坯子,像在等待统帅的检阅。经过一个夏天晒制的砖坯就格外牢实了,在冬天的时候就需要装进砖窑烧烤。为了烧砖,老舅、大姨、二姨一个冬天都在山上砍窑柴,手脚被野刺挂出了一道道血口子,粗糙得像山野地的老树皮,老舅和姨他们经常是一副尘灰满面的形容,艰辛可想而知。窑柴终于如山地堆码在砖窑旁边的时候,就开始要烧砖了,得一连烧上好几天。

我曾见过老舅烧砖的场景,大把柴火塞进砖窑,烧得哔哔啵啵作响;窑内烈焰翻腾,长长的火舌一下飘出窑口,映衬得老舅满面红光;砖窑前,铺陈了一地厚厚的柴草叶子,踩上去软绵绵的。我那时还在读小学,说是去帮老舅烧窑,不过偶尔塞一把柴火而已,更多的时间不过坐在一旁柴垛上玩耍;偶尔空闲时,也和老舅姨姨们打打扑克,那场景既艰辛又温暖,还带着一点点劳作间隙的快乐,让我至今回味。老舅的新屋终于落成了,四间砖砌平房,青砖灰瓦、明窗净几,上梁的场面格外闹热,抢梁的人格外多,四处奔涌,一片喧嚣。那天,老舅喝醉了,我看见夕阳中埋头坐在田埂上的老舅的时候,我的眼里涌动着泪花,老舅怎能不醉呢?

那个时代,像所有的困难家庭一样,老舅的家里也不宽裕,他不得不外出打工。那时,老舅才近三十岁,这一打工下来就是三十多年,只在每年春节回家。老舅去的是杭州,在挖下水道、安装自来水管的工地上打工,晴里雨里尘里泥里,一身灰一身泥,融不进城市的陌生以及对家的思念,那种午夜梦里的乡思只有老舅自知。因为老舅勤劳、实在、肯干,他深得老板的信任,他也几十年跟着一个老板做事。

这些都是老舅回来时跟我们说起的,他说:“做人啊要实诚,不能耍奸;不然,就会被人看白了。”让我没想到的是,老舅竟能说出这样一番有哲理的话。老舅常年在工地上打工,手板老茧是生了一层又一层,我握着老舅手板的时候,就好像触摸着了一层硬壳;因为打工的辛劳,老舅显得有点出老,早早就有点秃顶了,满脸岁月的风霜和阳光的烙印。工地上的任务重,老舅喜欢上了喝酒,他用这种方式为自己解乏。喝了一点酒的老舅与平日有点不同,变得格外有趣,十分兴奋,也妙语连珠,使得席间充满了笑声。母亲时常劝老舅少喝酒莫伤身,可老舅听过后又忘了,下次又惹得我母亲笑骂他。这就是我有点任性而可爱的老舅。

外婆对我家格外关顾,每年冬天的时候,外婆都要分派大姨、二姨来我家帮母亲砍柴,一连砍上好几天,直到楼上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其实,远不止这些。每年春天的时候,外婆要老舅、姨姨来我家帮忙插秧,几乎每年都来。我记得有一年,父亲的秧谷没催好,缺秧插田的母亲急得焦头烂额,是老舅和姨姨到处找秧,然后在那个薄雾蒙蒙的清晨,背着高高背篓的秧苗,热汗淋漓地来帮母亲插田。

后来,外婆过世了,老舅依然一样关顾我家。那年我家起屋,老舅听说了,就早早收工赶回来帮我家起屋。那个冬天几乎天天在下雨,老舅天天早出晚归,在工地上忙着,砌墙基、扛木头,揽着重活干。我记得,老舅在泥泞里翻动大石块的情景,他的背弯成了一张弓,一双大手把石块翻转得一如转动的磨盘。没有老舅的关顾,我家的房子是竖不起来的。母亲常说,我家起屋要特别感谢两个人,一个人是我妹夫的父亲,一个就是老舅。此后每年春节,母亲和老舅、姨姨他们都会聚聚,或到老舅家、姨姨家、我家,喝点酒说说话,满屋子的欢声笑语,以及孩子们的打闹声。在这份温暖的亲情里,我常跟妹妹说起,母亲几姊妹是我们的榜样,这样的传统要传承下去。

老舅的自行车上,承载着我儿时几多的欢笑和快乐,以及我不可抹去的记忆。记得一个端午节去浦市看龙舟,一路是老舅载着我去的,在行人中如风一样穿过去,阳光格外灿烂。回来的路上,老舅因为要送东西就先回去了,并说好回来接我。因为有老舅的这句话,一路上我就故意磨蹭,装出走不动的样子,当老舅的自行车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的眼眸一亮,当我坐上去时又不自觉地偷偷地笑了,谁能识出一个孩子的狡黠呢?还有一次,一个夏天的清晨,我因为生病了,焦急的母亲早早去了老舅家,要老舅用自行车载我先去医院看病。老舅立马起床,在一片熹微的晨光里,一路飞奔着送我去浦市医院,到医院时,我看见老舅的背部衣服都湿透了。这就是我的老舅,一位关心着我、呵护着我,让我铭刻在记忆深处的人。

今年春节,我要回去和老舅聚聚,喝一点酒,聊聊闲话,再听听老舅那幽默而爽朗的笑声。

--> 2023-06-05 1 1 团结报 content_111789.html 1 老 舅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