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43-0003 湘西团结报社出版广告热线:8518919订阅热线:8518693






2023年06月26日

“得空,再来”

静候

文\图 张明华

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我随心所欲地在乡间游走,一会儿在田坎上穿行,两旁几乎与人同高的油菜,被伸出的花枝拦下的我,弄得一身都是金黄的菜花粉,一会儿我又踯躅在桃李树下,看花儿摇曳,听花儿窃语,我拾起凋落的花瓣,如林黛玉般为它们在树下垒一个精致的花塚。蓝天在顶,白云在飞,一排黑黝黝的木屋,横亘在山坡和田地的交接处,浓绿的树和斑斓的花镶嵌在四周,像极了一幅中世纪的俄罗斯画家笔下的乡村油画。

走出花海,寻得一条石板路,向木屋走去。木屋在斜坡上昂首挺胸,蜿蜒的石阶如一条慵懒的乌梢蛇,从木屋处盘绕下来。石阶是用方方正正的条石砌成的,条石上那些錾子的纹印依然清晰,可见当年修建时主人的用功和用心。连年的落叶,已经被岁月风化成了齑粉,或薄或厚地覆盖在条石上。两旁的春草、藤蔓或荆棘已经复苏,深绿浅绿重重叠叠。每到一个拐弯处,我都会驻足回望,身后的田野间那大片的绿黄红白,美得让人心颤。拐上最后一个弯,我的眼睛记录下了这个春天最为美丽的画面:一株桃树疏影横斜,灼灼桃花粉红满树,一位老太太坐在木椅上,斜靠着桃树,正满面慈祥地微笑着望着我,阳光从花间泻下,使她素色的衣裳斑驳跳跃。

迎着她的微笑,我结结巴巴地说,路过,讨口水喝。老太太接过话,说开水没有现成的,要烧,凉水嘛,从后山上引下来的,干净得很。说完,她双手撑着椅子,欲站起来。我赶紧央求她坐下,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空瓶子,按她的指引,到屋后去接山泉水喝。

去到屋后,需从敞开门的灶房穿过。灶房有些凌乱,上面有两口锅的老灶横卧着,灰蒙蒙的。一口锅盖着锅盖,另一口锅敞开着,黑褐的铁锅满是黄红的锈斑。小四方桌上叠着一叠碗,歪歪斜斜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塌,旁边是一只瓷盘,盘子里有残存的汤汁和半只饺子,一只筷子斜放在盘里,另一只则隐藏在瓷盘和那叠碗之间的阴影中。架在火坑铁三角上的一口小锅,煮饺子的水乳白中浸润着乳黄,袅袅地冒着热气。火坑里的柴已经燃尽,只有一块稍大的木棍,还在努力地冒着青烟。阳光从檐口以及板壁的缝隙中钻出,光柱在幽暗的底色中非常坚硬,青烟在光柱之间缠绕,仿佛纯蓝的绸条在微风中曼舞。灶房的后门也是敞开的,拐出去却是另一番天地。屋基和后坡之间很逼窄,但这个甬道却精致有序。一架风车、一个戽桶紧靠着堂屋的后壁,一架犁、一架耙稳稳当当地挨着它们,挖锄、薅锄钩挂在椽梁上,两具蓑衣像两只巨大的蝙蝠紧贴着板壁。靠山的一隅,有一个用四块大石板砌成的水池,大板栗树粗壮遒劲的分枝从上空斜插下来,一条手指粗的白色水管从树枝上缠绕而下悬在池上,山泉水汩汩而出跌落池内,水声泠然。多余的水从池沿的豁口悄然漫过,使得这一面石壁油润闪亮。这些农具,显然已经多年未用了,戽桶的铁箍早就锈断,风车的骨架也已松散歪斜,顶部的漏斗还缺了一块板。我想,这里的主人,想保存的,大约不是农具而是记忆吧。

折身回到前院,老太太已经搬来了一把椅子,她微笑着招手让我坐下,我喝着水,赞美清泉的干洌。她说,屋后树林中有个山崖,不高,崖壁上有一窟窿,水就从那里出来,儿子用水泥石块在石壁下围了个水凼,再用水管把水引到了屋后。老太太看上去有80多岁了,但家里没有其他人。我试探着问,屋里人都外出打工了吗?老太太呵呵地笑出了声,双手比划着说,七个,前两个没长成,后五个都出息了,在花垣、保靖县城里工作,孙子、外孙一大群。老太太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了。老太太挪了挪椅子,面对着田坝,比划着回忆里满满的美好。在她的讲述中,我仿佛看见一群娃儿跟在耙田的牛屁股后面捉黄鳝,一身的泥水让他们面目全非,又仿佛看见他们光着身子在溪沟里翻螃蟹抓小鱼,妹妹的手指被螃蟹夹住了痛得号啕大哭,而哥哥们却在一旁哈哈笑,还仿佛看见山坡上的刺莓红彤彤亮晶晶,娃儿们吃够了就采摘下来用油桐树叶包裹着回家。迷蒙中,老太太和老伴儿在金色夕照中老去,他们的娃儿们却在漫天朝霞中成人。老太太许是说累了,撑着椅子扶手要站起来,又比划着说,老头子走了,入土了,娃娃们也走了读书考学高飞了,他们都要接我到城里去,我不去,在老屋里住着能接地气,能闻到花草的味道,树木的味道,溪沟的味道,泥巴的味道,还能听到雀儿从早叫到黑。儿女们带着娃娃们每星期都来,大冰柜里什么都有,早上我还吃饺子哩。

正说着,另一位老太太从木屋那边佝偻着蹒跚走来,她手里攥着一副扑克牌,邀请老太太和她一起玩。我进屋,把灶房里方桌上的碗碟归置到灶台上,又用抹布把桌面上的水渍擦干,然后端到桃树下,让新来的老太太坐上我的椅子。她们玩得是争上游,扑克牌已经卷了毛边,想必一定陪伴了她们很多时光。春风荡漾,能隐约听到山林间的涛声,还看见田野里的菜花微微起着波澜。桃树枝条摇曳着,有桃花簌簌落下,落在她们的头上、衣裳上、桌子上……我向她们告辞,她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慢走哦,得空,再来啊。

回到城里,那天的场景一直萦绕我心,我真希望每周都能到那木屋里去坐坐看看。但琐事缠绕,油菜籽熟了,动不得身,枇杷熟了,动不得身,桃子熟了,还是动不得身。转眼间,秋天又到了,我咬咬牙,决意再去那山寨。

我把车停在村口,沿着石板路走向木屋。仲秋的阳光还很炽热,把为方便收割而放水的田坝晒得皮开肉绽。现在耕作无须用牛了,稻草也没了用处,横七竖八,撒得到处都是。在田坝和山坡交接的一丘田里,有一大堆放完了的烟花的底座,在上台阶时,我又发现树叶的齑粉上又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炸过了的鞭炮的碎屑。我心里一沉:老太太或许不在了。

木屋依旧,只是锁着。锁很大,新的,亮晶晶地闪着人眼。我绕到屋后,风车还在,犁耙还在,戽桶还在,蓑衣还在,挖锄薅锄都还在,汩汩泉水从板栗树丫上跌落,还从水池的豁口漫出。一只碧绿的树蛙蹲在井壁顶上,嚅动着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伸出手去,它也不惊,把它捧在掌心,好一会儿,它才倏地一下跳走。再回到前屋,院坝里多了四五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公公婆婆,其中就有上回邀老太太打牌的另一位老太太。老太太说,看见有人东看西看的,就从屋里头出来,你是春天来的那个小哥吧?又想吃屋后头的凉水了?她上个月走了,92岁了,也走得了,无病无痛,像树上熟透的桃子,啪的一下,落在地上,烂了。其他人都附和,说不晓得哪天轮到自己。我向他们告别,他们再一次异口同声地说,慢走哦,得空,再来。下台阶时,我扭头回顾,站在桃树下的他们就像一节节黯淡的树桩,而那桃树的叶子,也已落尽。

追寻着鞭炮碎屑,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座新坟。坟的垒土很大,覆盖在上面的花圈,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下骨架。这是一个好地方,面对着青山、木屋、溪沟和田坝。山风过时,有泥巴的味道,稻草的味道,还有即将成熟的板栗的味道。我没有香烛,但有香烟。我把剩下的小半包香烟一一点燃,在心里说着,我来了,您走好。返身走上那条石板路的时候,我听见有画眉鸟在叫,那声音婉转明亮,穿过田野,越过山峦,仿佛来自云天之上。

--> 2023-06-26 1 1 团结报 content_113010.html 1 “得空,再来”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