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平
(接上期)
5
又过了两天,媒婆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三巧他们是自由恋爱,但订婚还得依老规矩。
媒婆五十来岁,伶牙巧舌,能把树上的麻雀哄下来。媒人先是大声说了一通女大当嫁、男大当婚之类的大道理,之后就具体分析了这个时候把三巧嫁出去的诸多好处。三巧爹就是不松口。
媒婆就压低声音对三巧爹娘絮絮地说着一些不远处的三巧听不甚清的话。媒婆一边说着,一边还不时往三巧这边瞟。
三巧隐约听得什么孩子呀,面子呀。心想,地方上曾经出现过父母迟迟不把女儿嫁出去,最后小外孙就生在了外婆家之类的丑事。媒婆要真是把这样的事情说给父母听,来暗暗地施加压力的话,那也太下作了。把我三巧当成什么人了。
三巧多虑了。这位媒婆虽然嗓门豪壮,身形肥大,衣着也不得体,但其实职业技能和职业操守都很高的,根本不是那种为了某一方的利益巧舌如簧的货色。
媒婆竟是很巧妙地把三巧爹给说通了。个中详情,不得而知。
“男方说了,腊月十八是个好日子,大吉大利。”媒婆说。
“我们还要测一测。”三巧爹矜持一下。
“那是那是,两方都测一测,保险一点。这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情。”媒婆机灵地应变道。
“她娘,去封点利市。”三巧爹吩咐道。
“用不着用不着,大哥大嫂这就见外了。都是乡里乡亲的,哪里用得着这一套呢。”媒婆忙客气道。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人熟礼不熟。”三巧爹说。
不一会,三巧娘封好了利市,塞进媒婆手里。媒婆又推辞了一番,收下了。
“我这就去那边回话了?”媒婆站起来,说。
“去吧。辛苦你了。”三巧娘说。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媒婆说着,身子已经到了堂屋门口。
6
日子就定在腊月十八。男方早有准备,所以并不觉得怎么匆促,三巧爹娘置办嫁妆,着实忙得不可开交。按当地规矩,女方应在腊月十七的下午请酒席。腊月十五,男方就派人把请客的酒菜用度送过来了。腊月十七,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了。弟也回来了。他们刚好前天放假,就匆匆赶回来了。明天可以由弟把三巧背出阁,不用叫叔叔家的兄弟了。
酒席吃到下午六七点钟,渐渐地散了。远道的亲戚朋友留了下来,安排在自家或叔伯兄弟家歇息,近处的就各自散去。三巧洗刷之后,就来到自己的吊脚楼上。她要好好地打理一下。明天之后,那间住了一二十年的闺房就不再是她的了。今后,她最多只能是它的客人。可是,它也可以是别人的客房。想到这,三巧心里不免有一丝伤感。
先是娘上楼来,眼睛湿湿地交代了许多话,无非是说些如何做好媳妇,如何侍奉公婆之类的老规矩。三巧这里翻翻,那里摸摸,一句也听不进去。娘下去后,两个姐姐又爬上来,眼睛红红地说了许多体己话。姐姐们是过来人,也还年轻,和老辈人不一样,所以,这些体己话多半都是一些自己或他人的斗争经验。三巧都不置可否,觉得她们的这些所谓的经验都用不上,或用不着。后来是弟上去,他有许多话要对姐说。可是,当坐在姐面前的时候,他除了叫了一声“姐”外,什么也说不出来。姐弟俩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后,村里的姐妹们来了,她们会在这里闹到半夜。其中的两位是特地从佛山那边赶回来的,她们来做三巧的伴娘。她们今天晚上就睡在这里,明天五更起来为三巧梳妆。
凌晨三四点钟,迎亲的队伍哩哩啦啦地来了。除了一对年长点的唢呐客外,十多个全是精壮后生,个个精神抖擞。为首的就是今天的男一号,新郎官谭必贵。这边也是十多个精壮后生,旗鼓相当,在堂屋门前一字排开。那边唢呐一响,十几个后生就一拥而上。这边岂肯示弱?二三十个后生就扭成一团,声震屋宇。几个回合下来,两边谁也没赢,谁也没输。于是,那边就有一个能说会道的站出来,说了许多的好话,这边也站出一个,逐一诘难。几个回合下来,还是一个平手,门还是不让进。最后,必贵恭恭敬敬地奉上一个红包,由这边的后生传给堂屋里坐了大半夜的三巧爹。这就是传说中的拦门钱。三巧爹大致看了一下,符合事先的约定,也是当下的行情。三巧爹扬一扬手,对己方的后生说:“请贵客们堂屋里歇息吧。”
7
五点左右,司礼宣布吉时已到。一切如仪进行。
一阵鞭炮之后,队伍出发。男方家的一对唢呐客在前,媒婆打着竹片火把随后,弟背着三巧紧跟着,两个姐姐各走一边,不时扶一把弟,或三巧。娘高一脚,低一脚,跟在后面。三巧娘后是一对新式打扮的伴娘。再后是迎亲的,送亲的,看热闹的,气氛喜庆而热烈。
唢呐客哩哩啦啦地吹着《娘送女》。这是当地一个著名的唢呐牌子,也是嫁女程序中的必奏曲目。这个牌子描述的是娘亲对女儿如何如何万般不舍,以及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的动人情景,曲调哀婉悠扬,如泣如诉。按照当地的规矩,娘是不能亲自将女儿送进女婿家的,最多送到村口大路边就该回去了。那么,一路上反复地吹起这支《娘送女》,也就相当于娘亲一直陪在身边。
三巧娘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抹泪,两位姐姐也眼睛红红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滚下来。今天最应该哭的是三巧,但她没有哭。三巧最迟应该在弟背起她时就开始哭,但她一直都没有哭。她也知道自己今天应该哭,哭得越伤心越好,可就是哭不出来。二姐不停地用手指捅三巧的腰,意思是:哭呀,哭呀,快哭呀。可三巧趴在弟背上,毫无动静。
三巧爹只送出大门几步,就折回去了,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堂屋里,偷偷抹了把老泪。
弟背了没多远,就颇感吃力,三巧感觉到了,说:“弟,让我下来自己走吧。”弟说:“姐,让我再多背你一会儿。”
弟想起姐平日对自己诸般的好,眼角就有些湿润。按老规矩,兄弟要把姐妹背上花轿。现在不兴抬轿了,兄弟只要把姐妹背出大门就可以了。但三巧弟决心要把她背上对面的公路,那里有迎亲的车等着,就当这车就是姐的花轿吧。弟心里暗暗鼓起一股劲,脚步就迈得格外稳健有力。
一路上,三巧又说了几回,大姐二姐也说。但弟还是那句话。大姐二姐就各自在心里叹息:“我出嫁的时候,弟怎么没有长大呢!”
三巧的脑子里过电影一样想着许多的事物和情景,过往的或将来的,相干的或不相干的,全连在一起,搅成一团。这乱乱的一团,时而把脑子胀得满满的,密不透风,时而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片广大无边的空。
出村是条田埂路,田埂尽头是座石拱桥,过桥再往上爬三十多级石阶就是公路。迎亲的一辆中巴车和几辆农用车就停在公路边上。
本来,从三巧家到必贵家有一条也还好走的山路,三四十分钟就到了。但两边的家庭都觉得应走公路热闹热闹。走公路的话,要经过五座大的寨子,尤其是要经过镇上。公路并没有直达必贵他们寨子。从这边过去,单公路上都要费时三四十分钟,下车后还要走一二十分钟山路。若再加上装车卸车的时间,费时就更多。但账不能这么算,得尽可能地,让尽可能多的人,见证儿女们人生中的最烂漫与最幸福。
在司礼的引领下,弟将姐直接背上了中巴车。弟出了一头热汗,姐就拿纸巾帮他擦。弟努力地挤出一点笑来,同时很不争气地带出两滴泪。姐淡淡一笑,要帮他擦。弟不好意思,把头转向了窗外。
两边的后生乒乒乓乓地将嫁妆往农用车上装。热热闹闹地忙了大半个小时,一切停当,东方欲晓。一干人等各就各位。司礼俏皮地唱一声:“起——轿——”
娘追过来,趴着车窗,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
“娘,你还哭什么呀。明年这个时候,你就做外婆了。”
三巧可能永远都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