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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7月04日

“师者”林黛玉

彭介勇

其实,阅读不一定必须“正统”,而是可以率性的。关于《红楼梦》,鲁迅的《〈绛洞花主〉小引》说过一段有名的话:“《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这段话固然在说“命意”,却可以视为自由化阅读、个性化阅读的经典描述。只是我所谓的率性,似乎可以理解得更宽泛些。比如,阅读《红楼梦》第48回“香菱学诗”,我认为林黛玉是一个好老师,如果探讨探讨她的教学思想与方法,也应该有所收获吧。

作为《红楼梦》女一号的林黛玉,得到了曹雪芹毫不掩饰的偏爱。偏爱的表现之一,是让她做了一回老师。师者,何等荣耀的称谓!

贾代儒是贾府的正经塾师,教学却未见突出。林黛玉,教学对象只有一个(香菱),科目只是一种(做诗),教学时间短,竟然教出了诗人香菱,让人五体投地。

林黛玉不但诗才出众,关键她读诗不倦,写诗自觉。黛玉的情感一经被触动,就自然而然地想到用诗来倾诉和抒发,并不像大观园的其他才女,只有在“诗社”开坛时,才吟那么一首两首应应景,凑凑兴。看到落英成阵,她做《葬花吟》;接到宝玉旧帕,她做“题帕诗”;难耐秋窗秋雨,她做《秋窗风雨夕》……遵从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言志”的传统诗教理论与原则。这种写诗和情感表达的自觉意识,在大观园众多女子里独一无二,即使与之才情相当的薛宝钗也不具备。在拜师黛玉前,香菱求过宝钗,可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在宝钗眼里,做诗远不如人情世故重要。相反,黛玉的潜意识里,也许诗是生命的丰盈和厚重。她需要诗,诗也值得她喜欢和尊重。这一情感和思想构就了她为人师的底色。香菱要学诗,不拜黛玉为师又拜谁呢?黛玉答应香菱,自是当仁不让了。

“既要做诗,你就拜我为师”是黛玉对香菱说的话。黛玉不是抬高自己,而是强调仪式重要。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拜师仪式是订立师生契约,自此学生学而不厌,老师诲人不倦。仪式简单,却建构起清晰的任务完成过程框架、行为规则和关系模式,确保契约履行和目标实现。与其他女子不同,黛玉正儿八经地有过老师——贾雨村的,所以,她知道拜师的重要性和必须性。

黛玉似乎懂得教育心理学,能预知学生的学习心理,并有针对性地化解不利于学的心理因素。譬如对诗的神秘感和难度认知心理。黛玉对香菱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做诗难不难?难。而对初学者,却不宜过分夸大其难。黛玉首先就简化其难,说:“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轻描淡写的语气,破除做诗的神秘,维护初学者的热情。

又如,初学者成功心切,而一旦遭受挫折,又极易放弃。香菱也不例外:“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对此,黛玉说:“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不用一年的工夫”是时间坐标,不短也不长,初学者能接受;“不愁不是诗翁”是结果坐标,让初学者充满向往。黛玉知道需要为学生画一个“饼”,她更知道,要让这个“饼”具有可食性,过程艰辛。然而,香菱有热情,有勤奋,有天资;黛玉愿付出,有师心,有方法。师生同心,目标可成。

黛玉教写诗,教法几乎达到了教科书的级别。她有教学理念和思路:先读后写,厚积薄发。

黛玉认为做诗要先学读诗。要读经典,不读浅近的诗,否则“再学不出来的”。要读有数量,王摩诘五言律一百,老杜七言律一二百,李青莲七言绝一二百,旁及“陶渊明、应玚,谢、阮、庚、鲍等人”。有了这样的底子和体量,何尝不会写诗呢?

关键看怎么读。黛玉有其法,也很得其法。后诗人与前诗人之间存在学习与发展、继承与创新的关系,源和流可以参证互读。王维“墟里上孤烟”化用陶渊明“依依墟里烟”,源流互参,启迪不尽。诗源于生活,联系读者自我生活和经历阅读,事半功倍。读王维“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诗句,香菱想到自己的一段经历,触类旁通,豁然开朗了。读还要问。黛玉告诉香菱:“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在一些读者印象里,黛玉有些“小心眼”。这里有吗?完全没有,只有消除了门户之见后的“转益多师”!阅读还得“讲究讨论”。黛玉说:“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对讲究讨论法,黛玉推崇备至。而讲究讨论过程,我最佩服黛玉所持的倾听态度和点拨手段。

黛玉善于倾听。香菱对黛玉说“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之后,黛玉不时地问或插问,“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你且说来我听”“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表现出的谦和态度与倾听热情,鼓励兴致勃勃的香菱言辞滔滔,让香菱收获阅读与分享的双重快乐。而善于点拨呢。香菱一口气说出了王维的三个诗例,黛玉只就其中“上孤烟”予以点拨,讲清来源,可谓要言不烦,得法高妙。

厚积有了,自然得薄发,得指导其写诗了。香菱要求黛玉“出个题目,让我诌去”,黛玉说:“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命题妙,说法高,尺度宽。“昨夜的月”表明经历已有,就看有不有观察和体验了;“最好”,强调区别,强调体验与感悟的独特性。自己“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是打预防针,题目不见得好做,不过做得不好也没有关系,我就未做成;做成了,你有灵性。不限韵字,大可随便,放开手脚。而我们现在不少学过心理学和教学法的老师,命题总想给学生多些限制,而忽略了写作原来是抒个人的情、言个人的志的道理。

对具体作品,黛玉的指导以鼓励为主。香菱的第一首诗自然不好,宝钗看了,就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做法。”几乎一棍子打死,很伤香菱面子和信心;而黛玉虽然也“笑道”,却说的是“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情怀迥然。对第二首,黛玉道:“自然算难为她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难为她了”是肯定,“只是”中满含遗憾,“过于穿凿”是问题,“另作”是出路,条分缕析,具体而微,一丝不苟,满满的师者之心。第三首,当然成功了。黛玉肯定最高兴,不过并不居功,只是任探春等人评说与赞叹,自己倒像一个局外人。这就是我所钦佩的师者林黛玉!

当然,《红楼梦》写香菱学诗的情节,意蕴更丰富更深刻,价值更多样更厚实,“红学”专家的解读自然会更加令人刮目相看。然而,我是一个普通读者,职业又是教师,关注并感悟林黛玉教香菱做诗的道理与技法,而暂时放过对其他更高深更博大问题的深究,又有什么关系呢?同样开卷有益,各取所需!这算是率性阅读了吧?实际上,阅读有时候不管深浅精粗,也不管旁逸斜出,只要能让阅读者乐在其中、有滋有味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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