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苗

老家屋后山坡上有一块不足一亩的旱地，那是我家的。

不知为何，我父亲在那块旱地上什么都不种，年年只种红薯，从没间断过。

小时候家中贫困，父亲在那块旱地里种红薯以补充粮食短缺， 这我可以理解，因为红薯虽然价钱便宜，但产量高，是度荒的好作物。后来我工作了，家庭情况好转，可父亲依旧在那块旱地里种红薯，秋收时，他也不全部挖收，更没有拿到市场去卖，只挖几百斤放在家里自己吃，余下的则叫乡亲们去挖。对父亲的做法，我很是不解，每每问起，他也不解释。

父亲已是古稀老人，为了不让他太辛苦，我特意将他从老家接到城里来住，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享几年清福。临行时，我让父亲把家里所有承包田地都分给乡亲们去耕种，可父亲把家里的好田好地都分出去了，唯独屋后山坡上的这一块旱地，他没有分走，自己留着，说还要种红薯。

或许，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父亲对土地有一份特别的情结，这是我们这些很少和土地打交道的后辈所无法理解的……那就由父亲去吧，只要他高兴就行。

父亲虽然人在城市，但心总是惦记着屋后山坡上的那块旱地。每到季节，他就吵闹着要回去种红薯。我拗不过父亲，只好买机票送他回去，往返一趟得花费大几千元钱。

有一次，我和父亲算了一笔账：“这块地一年产三千斤红薯，一斤红薯如果卖一元钱，不计成本的话，也只能收入三千元。再算算成本。我们每种一次红薯，种的时候回去一次，收获时又回去一次，每年因为这块红薯地要往返两次，花费差不多上万元呀，老爸，您觉得值吗？”

“这不是钱的问题，女子。”没想到老爸这样回答我。我当了他20多年的女儿，却一点都不了解我的父亲。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老人，好一会儿，才小声问道：“那是什么问题呢？爸爸。”

“唉！”父亲轻轻地叹了口气，“总有一天会让你知道的。”说完，父亲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和犹豫，欲言又止。

难道这块红薯地真的藏有什么秘密？看着父亲为难的样子，我便不再追问。然而，关于这块红薯地的秘密，从此就成为我解不开的心结。

因为疫情，父亲一直和我在上海待着，也不再向我提起红薯地的事。我以为父亲渐渐习惯了城里的生活，忘却了乡下的一些事。或者由于苍老的缘故，父亲心底产生了惰性，对从前的一些事不再热心。谁知疫情一过，父亲又说要回去栽种那块红薯地了。他说：“女子，你隔房哥都帮地整好了，红薯苗去他家剪就是，我们可以直接栽种，不太费力的。”

这一次，我没有为难父亲，很快向公司请了假，买好机票乘飞机和他一起回到老家。在飞机上，父亲透过窗子看着天上的浮云，主动对我说：“我老了，就像天上的云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会消失的。这次，我们栽完红薯，我就把关于那块地的所有一切告诉你。”

我问：“老爸，那块红薯地真的有秘密？”

父亲说：“真的有，天大的秘密。你长大了，是时候让你知道一切了。”

究竟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呢？值得父亲死守一辈子？我还真的想知道真相了。

在隔房哥哥的帮助下，我们很快栽完了这块红薯地。哥哥有事先走了，我和父亲则坐在土坎边上歇息。我看着父亲，希望他兑现先前的承诺。父亲知道我的意思，他凝视着眼前这块刚翻种、散发着泥土清香的红薯地，若有所思地说了起来：“因为家里穷，我一直到五十岁都没有成家。你婆婆爷爷去世后，我就一个人独居，以为会这样终老到死。可是，没想到老天爷居然可怜我，在一个清凉的秋天给我送来天大的惊喜。”

父亲说得很慢：“那是1984年9月12日清晨。那天早上，我来到这块红薯地准备挖一些红薯拿到市场上去卖，换些油盐钱。说来也怪，那年的红薯长得特别好，个头都特别大。一走进密匝匝的红薯地里，突然听到婴儿的哭声。我就顺着哭声方向走去，一步，两步……距离越来越近，我清楚地看到红薯叶里有花布包裹着一个婴儿，于是一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弯腰就把婴儿抱在怀里。那婴儿大概刚满月，又漂亮又可爱。婴儿胸前插着一张字条，我拿出来一看，只见上面这样写着：‘因为不能说的原因，我无法抚养这个孩子，希望这块红薯地善良的主人把她收养。无奈的妈妈拜托！拜托了！’这行字的下面还附有婴儿的出生年月日和时辰。我四处张望，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就大声喊起来：‘妹子，你不能这样丢下孩子，快出来，把孩子带走吧！’我从早晨一直等到太阳落坡，都没有人出来认领那婴儿，只好带她回家。说来也怪，那婴儿在我怀里安静地睡着，还朝我笑，一点都不吵闹。我立刻被她迷住了，特别喜欢她，决心抚养她长大，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说到这里，父亲的脸上漾起了微笑。他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只能解决个人温饱，家中没有一分余钱。为了养大这个孩子，我就把这块地里的红薯全部挖完卖掉买牛奶喂她。那孩子命大，那年的红薯价钱特别好，几千斤红薯真是救了急解了困。”

听父亲说到这儿，我已眼泪长流，明知那孩子是谁还是不死心地问道：“难道那孩子是——是——我吗？”

“是的，那孩子就是你。你以前老问妈妈到哪里去了？我其实也不知道你妈妈是谁，更不知道你亲生父母在哪里，所以……”

“爸爸，您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些呢？”

“说实在，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我已把你当作我的孩子了。我如果对你说这些秘密，心怕你去找他们，这样我就没有孩子了，又会变成一个人……”

我一下跪在爸爸面前，嗫嚅着说：“他们虽然生了我，却不顾我的死活，无情地将我抛弃在荒山野地里。您不光救了我的命，还把我从小养大，为了我，吃尽人间苦，受尽世上难，您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哪怕他们现在来认我，我也不会跟他们走。在这世界上，您是我唯一的爸爸，我是您唯一的女儿，您养我小，我一定养您老，我们绝不分开，好吗？”说完，我一下扑入爸爸怀里放声大哭！

“好的！好的！女子，别这样，我们不哭！”爸爸把我扶起来，用粗糙的手揩去我的泪水，又说：“因为这块红薯地，我和你结下父女情缘，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留下这块地，还要在这块地上栽种红薯了吧？”

我哭着说：“明白了！以后我们还要在这块地上继续种红薯，花再大的代价也要种！”

爸爸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挽起爸爸的手，相视而笑，虽然我们父女二人眼角眉梢都是泪。面对这块红薯地，面对天空中的太阳，面对四周的山山水水和纷繁的世界，一时，我心里充满温暖和灿烂。